第6章

邹医生的医术得到大家承认之后,胭脂河村许多奇奇怪怪病都涌向了医务室。麻脸、癞头,长疱流脓的、瘸胳膊的、跛腿的。先天性的驼背、心脏病、哮喘、羊角疯,平时难以见到的恶疾,像一群从黑暗角落爬出的蟑螂,让贺手箍看得胆颤心惊。邹医生不动声色为病人诊断,看不好的居多。并不是邹医生的水平不高,而是他们大多没有钱到县城或者省城去动手术。曹老三的儿子在紫龙山放牛时,从牛背上摔下来,把胳膊摔断了,萧郎中说是惊动了月桂树上的菩萨,烧了香化了纸,总不见好。邹医生说,时间拖长了,必须得动手术。好不容易东凑西借弄了点钱,上县城医院,在胳膊上闩了颗钢钉。医院交待,等胳膊长好后要去把钉子取出来。曹老三回来后,看儿子不喊疼了,能吃能睡,就没有去取钉子,结果儿子的右胳膊再也伸不直,成了残疾。刘六指的大儿子先天性鸡胸,邹医生说做手术可以治好,刘六指的儿子当着父亲的面说了几回想去城里做手术,父亲因为无钱没怎么理会,那孩子心思多,一时想不开,一绳子把自己给挂了。

和病人打交道一段时间后,贺手箍觉得,医生这活并不轻松。胭脂河大队的人,原先生病,不管大人小孩都拖着,实在拖不下去了,找萧郎中看看,求碗符水,烧几张钱纸。最多也就是到街上抓几副中药,吃得好是病,吃不好是命。没钱看病不说,有钱也不知到哪儿去看。有了医务室之后,大家才知道好多病只要花点小钱是可以治愈的。因此医务室名气越来越高,贺手箍的声望也随之高涨。

这个夏天,贺手箍的日子像含苞欲吐的荷花一样饱满,贺手箍的心情像篱笆边的栀子花一样香气四溢,身子骨如田间的秧苗在南风的吹拂下,拔节似地陡长三寸。

黄海哥半夜三更敲响了贺手箍的门,惊慌失措的喊声,在空寂的夜里带着尖啸,穿墙走壁,让隔壁三家的梦一片恐慌。

黄海哥的媳妇曹落安是下午“发动”的,疼得杀猪似乱汪乱叫。黄海哥照例将接生婆姚妑接到了家里。

胭脂河大队的女人生孩子,都是请姚妑接生。一河的后生,没有几个不是姚妑在屁股上拍的第一巴掌。姚妑有一双通天眼,眼睛朝孕妇肚子上一扫,顺产还是难产,一望便知。姚妑的一双手,虽然指甲里面塞满了黑色的污垢,只要接触到孕妇的肚子,立刻灵巧得像两只上下飞舞的蝴蝶,让孕妇的喊叫安静下来。一把生锈的剪刀就是姚妑独门利器,等到婴儿出来,一剪刀下去,剪掉脐带,天地间便多了个哇哇叫的小人儿。

姚妑的丈夫是胭脂河一带有名望的教书先生,姚妑年轻时,既通情达理,又生得标志,只是一直没有生育。现在年纪大了,脸上的皱纹如枯老的树皮,日渐稀疏的头发已绾不成发髻,插不了簪,只好长年用头巾包着。她并没生养一男半女,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替人接生。教书先生喜欢洁净,是反对姚妑干一这行当的。随着公立学校在大队建起来之后,教书先生的私塾自行解散,老俩口便失去了谋生手段。教书先生对姚妑的所作所为也就听之任之了。怎么说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度人度己,随她去吧。教书先生说。此后姚妑便时常从喜得贵子的主人家拿回一些鸡蛋、糯米等,供教书先生享用。后来,教书先生先走一步,一个人去了极乐世界,姚妑只好孤孤单单继续替人接生。

姚妑接生无数,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那就是命了,命里有的就载下了,命里无的再多也是枉然。比如说雷盐货的媳妇——运儿,就在姚妑眼皮子底下成了“月母子”鬼。女人生孩子说起来轻巧,实则就是过鬼门关,阎王要来拿人,接生婆再厉害,也斗不过无常。说起来也是怪,有的会生,一生一串;有的两口子壮壮实实的,男的推得倒牛,女的屁股磨盘大,可就是生不出孩子。有的生孩子像母鸡下蛋,两腿一叉,溜出来了,有的硬是比生个皇上还难。

胭脂河大队西头是一截寡路,寡路两边灌木丛生,全是大大小小的坟茔。其中的一座小坟,孤零零地被甩在一边,像一只不合群的孤雁,可怜兮兮的,非常打眼。这座坟里埋葬的便是个“月母子”鬼——雷盐货的媳妇。坟上好长时间点着盏灯,插着一把破雨伞,让人觉得这个“月母子”还挺着个大肚子,打着伞,在到处游荡。

黄海哥接到贺手箍之后,打着电筒走在前面,贺手箍跟在后面。快走到寡路时,贺手箍让黄海哥走在后面,自己在前面,那座“月母子”坟成了绕不过的坎。这件事过于恐怖,以至于胭脂河大队的人好长时间都避免谈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