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是一个让人发毛的晚上。雷盐货的媳妇在床上折腾了两天,孩子还没生下来。三更天的样子,忽然刮起了风,风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躲在阴暗处吐着蛇信子,叫人不寒而栗。姚妑把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孕妇的肚子还是像一只吹足气的猪尿泡,胀鼓鼓的没动静。接生几十年,很少遇见这种场面,她那双神奇的大手似乎有些失灵,最后只好祈求神灵。堂屋正中按萧郎中的旨意摆上了一张八仙桌,香炉、祖宗牌位从神龛上移到了八仙桌上。念过一阵咒语之后,萧郎中两脚猛地一顿,一声疾喝:“倒!”令在场的人为之一怔。“倒”这个字吐词清晰,声音明亮,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姚妑明白其中含义:赶快叫人把屋里所有东西都倒了过来,连厨房里坛坛罐罐锅碗瓢盆统统翻了个底朝天。萧郎中又一声疾喝:“破!”大家把厨房里、堂屋里、房间里,只要是能摔破的东西,拿到手里就往地下扔,一边摔还一边不停地喊:破!破!破!噼哩啪啦唏哩哗啦,一片响声。不知是什么时候,婴儿的头已露在外面,可就是不出来。这种场面使人想到太阳出土时的情景:天边的彩霞血红一片,一轮太阳在血红血红的霞光中带着喜悦的颜色,艰难地冒出半个头来,而正在这时,朝霞突然由鲜红开始变成暗紫,如同凝固了一般,破土而出的太阳正好被卡在其中,孤立无援,一种令人窒息的情绪骤然涌动。“用劲!用劲!”姚妑喃喃自语着,不知是在对孕妇说还是在为自己打气。随着体内鲜血流水般地喷发,孕妇脸上苍白如纸,已经是气若游丝的她再也无力理会姚妑近乎绝望的请求了。萧郎中此时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大喊一声,搬水车上房!雷盐货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屋角落里的一架手摇水车扛上了房顶。漆黑的夜晚,雷盐货神情麻木地站在漆黑一片的屋顶上,像个鬼影。他觉得四周都是漆黑的湖水,只要转动水车,湖水便会顺势流进干裂的稻田,他那奄奄一息的媳妇就会像禾苗一样重新舒展起来。他一手扶着车身,一手机械地摇着水车手柄,水车便在屋顶上极不情愿地吱吱嘎嘎响了起来。夜阑人静,水车叶片拍打着空气,咯吧咯吧地转动着,空洞而绝望的回声,将整个胭脂河村都带得旋转起来。水车能够救活满田的禾苗,最终却没能将孕妇转悠过来。

当满屋已大放悲声时,雷盐货还在屋顶上拼命地摇动着水车,他怕水车一时停止转动而使孕妇一口气接不上来而造成终身遗憾。当掀翻屋顶的哭声确凿无误地证实了水车已回天无术的那一瞬,雷盐货真想从屋顶上跳下去算了,他恼怒地一把抓起水车朝屋后扔去,“轰”的一声,水车被摔成一堆碎片。

黄海哥的媳妇曹落安是头胎,足月后才“发动”,“发动”了,生得又不顺当。孕妇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不紧不慢地喊疼,姚妑静静地守在孕妇身边,等着拿出剪刀的那一刻。从早上疼到下午,什么法子都使过了,不见效。这才怪了,明明是顺产啊,怎么就生不下来呢?没道理呀!姚妑说。经历过雷盐货的媳妇那件事后,姚妑明显已没有了原先的自信。午夜时分,屋后边一片树林里,雀鸟无故乱飞,让一屋子人都当心受怕。姚妑说,还是请大队医务室的医生来看看吧。就蔡腊儿的那个丫头?她能接生?黄海哥的母亲卜峦英在一旁着急,对姚妑的建议将信将疑。

黄海哥二话没说,冲出门,摸黑叫醒了贺手箍。

邹医生和贺手箍赶到黄海哥家里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女人生孩子,男人是不能进去的。邹医生把孕妇的宫口、胎位等问题跟贺手箍又嘱咐了一遍,在堂屋里落座。贺手箍从没接过生,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她跨进房间的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孕妇直裸裸地躺在床上,汗滋滋的头发杂草一样堆在脸上,痛苦的表情狰狞恐怖。浓烈的臊腥味熏得胃一阵阵痉挛,强忍着才不至于吐了出来。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贺手箍小时候玩过猪尿泡,把猪尿泡在草木灰里正反揉搓,将里面的脂肪揉搓干净,只剩下薄薄一层,不费力气就把猪尿泡吹起来。一根细线系着的猪尿泡在空中飘,后面跟着一群追逐的孩子。而眼前这个猪尿泡让贺手箍看不到有飘动起来的可能。一根根青筋如同蜘蛛网一样牵在上面,肚皮仿佛会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她真想丢了医药箱跑出去,让自己消失在黑夜之中。好在邹医生就在堂屋里坐着,这是她没有过于慌乱的定心丸。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知道,这时最好的药物就是要让孕妇和周围的人不要恐慌。若干年后,当贺手箍独自一个人遇到复杂危险的病情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自己冷静,医生的冷静对于病人、对于病人家属来说,是一剂不可多得的良方。

好在曹落安因为是头胎,才拖了很长的时间,时间越长,孕妇的力气越小,同样会发生危险。一支催生针,宫门大开,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到了人世。

对于自身身体的认识,是从第一次接生开始的。在此之前,贺手箍对女人和男人身体构造的了解,基本上是空白。正如她所理解的爱情一样,其全部内涵也仅仅是羞怯。在学校男生和女生是绝然分开的,更何况,学校里的女生凤毛麟角,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要在别人眼里过几遍,都会遭到无限放大。哪怕是异性身体偶然之间的触碰,都被视为非礼,甚至会惹上流氓骂名。贺手箍按照邹医生的操作方法,在惊恐与慌乱中完成了她第一次为孕妇接生,这无异于给自己上了一堂实验操作课。她把书本中的人体图像与实体进行对照后,在真实的皮肤下面,看到了在书本中看不到的隐秘。这次经历,仿佛让她突然开窍,她开始关注自身的身体,对身体隐秘处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与想象。这种情绪混和着秋的颜色,浸洇全身,如急待收获的喜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