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关于给黄海哥媳妇曹落安接生的事,传出了不同版本。一说姚妑到底是老了,没有了原先的煞气与霸气。守了一天一夜,孩子还是下不来,大眼瞪小眼,拿不出办法。蔡腊儿的那个丫头学医还没出师,不但没接过生,连看都没看过,居然把孩子给弄下来了。一说曹落安是“横产”,姚妑的天眼看的。“横产”意味着什么?搞不好就是“月母子”鬼引路,在死神身边擦痒,危机危险。省城来的医生就是不一样。邹医生端坐在堂屋里,不慌不忙,双目微闭,隔墙运功,将孩子催下来了!你说神不神?还有一说,说这件事情以后,姚妑原来齁齁咳咳的老毛病加重了,姚妑以年纪大为由,从此金盆洗手,不再给人接生。

人们看重这件事,是对以往的接生方法的质疑与不信任。那时,女人生孩子,靠的是接生婆的个人经验,靠的是接生婆的一双手和一把剪刀,没有任何辅助措施。是死是活,生男生女,命里有的就有,是菩萨的事,只有受罪是女人自己的事。贺手箍新的接生方法很快就被人们所接受。

湖中的雁阵飞过几队后,秋随后赶到了。小卖部门前的重阳树,淡绿色的小花开过,树冠日显丰韵。枝杈上的铃铛与喇叭藏在树叶深处,不注意,很难发现。叶子向阳的一面,已开始转红,等到初冬,满树红叶,黑里透红的那种红,红得令人心软。胭脂河大队到处弥散着成熟的味道。一丝倦慵、一丝懒散的情绪充盈着贺手箍的内心,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粒籽,一粒饱满得要胀开的豆角籽,与周围的稻子、棉花,与在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一起成熟。她的周身被一种温情所包裹,目力所及之处,是莲湖垸以远的地方,是望断南飞雁的天高云淡,是她无数次梦里想达到的地方。从一种无聊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她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一阵轻微的晕厥,似乎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的前兆。

接生事件之后,贺手箍最直接的改变,是她面对那两张人体穴位图时,不再面红耳赤。那个两手摊开不管不顾的女人,那个迈开双腿,赤身裸体日夜不停地在墙上奔走的男人,似乎是有了温度和气息,那些标示部位名称的细线,像一束束眼神,陌生而诱人。邹医生说了,要想成为一个好医生,就得熟知人体的每一处穴位,这是一般常识,必须牢记于心。好不容易洗净腿上的泥巴,从田里走上田界,当好一名医生成了贺手箍唯一意愿,这是她绝对不会放弃的事。她知道,要想当好一名赤脚医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乡下缺医少药,疑难杂症多,更何况还有思想观念的问题,好多人有病之后不是积极主动去治,而是拖着,有些病本无大碍,拖着拖着就拖成了大病。对于她这个赤脚医生来说,除了在医术上要一末带十杂,犁耙耖磙样样会,还要试着巧言碎嘴地去说服去安抚病人。有病早治,无病早防,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上午来了两个病人,一个感冒发烧,贺手箍给了他几片阿司匹林,吩咐他怎么吃,他一转身全塞进嘴里了,说是吃得多,好得快;一个腿上划了一道伤口,贺手箍拿碘酒给他擦了,建议他包扎好,免得感染。可病人说,哪那么金贵啊,下午还要下田呢,包了没用。

“秋半日”,是说秋凉了,也还有半天时间的炎热。时值正午,路上行人稀少。学校放假了,没有了读书声和打闹声的填充,整个大队部虚空得有点发慌。重阳树的上两只秋蝉,一呼一应,争相表达着热情,叫声锐利而激烈。

邹医生说,还是接着昨天讲吧。拉开帘子,两幅人体穴位图依然摆出先前的样子。贺手箍虽然不再一看见图就脸红心跳,但每次邹医生在讲解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听这个课好比是从灶塘里去刨烧得熟透的红苕,想要去拿,又怕烫手,想走开,香喷喷的味道实在诱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反正心里老是惦记着。

邹医生单身一人来到胭脂河大队,一直是个谜。当时,下放在农村的知识青年已开始陆续回城,有的招工,有的顶职,有的因病返城,凡是有点门路的都挖空心思找门路离开农村。他们在广阔天地大闹了一番,没闹出什么作为,只得纷纷撤退,唯恐跑得慢,陷在淤泥中,拨不出腿。邹医生显然走的是一条相反的路,在不该下放的时候下放到了胭脂河大队。直到后来他不得不向贺手箍吐露实情时,贺手箍才明白,邹医生是藏着满身的伤痕来到胭脂河大队的,他把他以前的秘密留在了省城。一般人只知道他是从省城大医院下放来的,而实际上他是被流放来的。邹医生跟人说话,还没开口便端出一脸笑,从不高声大气,让人觉得这人诚实,谦和,可交,尤其是他脸上挂着的一对酒窝,给人一种亲和的感觉。只有从他不经意看人的眼角余光中,才不时流露出那么一丝寒意,一种含冤蒙屈的怨气。邹医生因为胭脂河大队有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才借故在此落脚。他像一条拱在淤泥的泥鳅,隐蔽得毫无痕迹。英雄不问出处,邹医生高明的医术为能胭脂河大队的人解除痛苦,这就足以让老百姓把他当作菩萨来供奉了。贺手箍庆幸自己碰上了这么一位好老师,对他更是尊敬有加。胭脂河大队的赤脚医生名义上是贺手箍,而实际上看病的还是邹医生。好长一段时间,贺手箍只是个皮影儿,邹医生才是真正在后台掌控影子的那个人。

邹医生的妻儿留在省城,为避免麻烦,他轻易不回城。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整天在身边晃动,晃得他眼花缭乱,心旌摇荡。他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诱人味道,闻到了危险的信号。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只是戴罪之身,让他十分谨慎。因此,对于贺手箍的异样表情,不敢贸然回应。他正想说点什么,甚至已张开双臂想做点什么,重阳树上挂着的那片犁头,突然被人用木根敲响,当当当地响了好几下。两只叫得正欢的蝉,顿时哑口。

贺手箍起身朝门外跑,邹医生拦住了她。这恰到好处的铃声,让一位无法再把课讲下去的老师得到了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