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胭脂河大队的时光好像是静止不动的。人们每天懒洋洋地上工,半饱半饿地度日。如果不是与吃饱穿暖有关系,即便天大的事,过后也就忘了。黄海哥的几个兄弟姐妹,混在人群中,颤颤惊惊地而且是不动声色地生长着。黄海哥由于长得过快,骨头缝里都感到了被拉扯的疼痛,胳膊腿细长,虽然无肉,架子已搭在那里了。
当一则消息传到黄海哥耳朵里时,他顿时觉得自己一下子丰满起来。
这天,黄海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报纸,上面的一行文字让他吃惊不小。以他认识的有限的几个字,无法将内容全部读懂,经过一遍又一遍努力,大致弄明白了标题的意思。他猛然意识到,这则消息对于他来说,对于他的整个家庭来说,等于是咸鱼翻身,苦莲发芽。
他连忙将报纸拿到大队学校,请老师跟他上课,这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认真听老师讲完的一节课。
……
这个消息,无异于从遥远刮来的春风,他从此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公社社员。这就意味着黄海哥可以跟别人一样,可以抬头望天,可以大声说话,可以开怀大笑……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着转,明年到我家。摘帽后黄海哥这才相信每个人都会走一步好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鱼有鱼路,鳖有鳖路。黄海哥练就的一手抓鱼绝活,尤其是寻鳝鱼,在胭脂河一带无人能比。清明、谷雨,经过几场春雨滋润,河沟里的水涨了,青蛙咕嘎嘎咕嘎嘎地叫,田间的种子滋滋滋地开始发芽。从湖的远处飞来的白鹳,一只只在落在水田里,时不时叼起小鱼小虾。这时节,鳝鱼出来了,它们在田埂上打洞,在下过秧的水田里游荡,滑溜得像过起来艰难想起来容易的日子。
抠鳝鱼凭的是一双眼睛,一双手,哪里有鳝鱼洞,哪个洞里有鳝鱼,眼睛扫过水面,就能明了。田埂边的鳝鱼洞容易发现,要找到河沟边的鳝鱼洞就不那么简单了。洞往往隐藏在长满杂草的水下,周围还有苔藓、蠓蠓虫之类的东西,把手伸进水下面的洞中,根本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说不准从洞中掏出的不是鳝鱼,而是一条泥鳅或者是一条蛇。黄海哥看准洞口后,两只手同时插进洞头洞尾,好玩儿似的就把堵在洞里的鳝鱼抽藕带一样抽了出来。
每到夏天,黄海哥会早早地背个空篓子下湖。清晨的莲湖垸,笼罩在一片水汽之中,迎着光线望去,湖面上行走着一团团白雾,如同戏台上小姐、夫人拖在地下的裙裾。凫在水面上的鱼鹰,朝前划动时,颈子一伸一缩,似乎凭借颈子的力量才能前行。湖边生长众多水草,平躺在水面的睡莲,挤在一起的猪耳朵草,层层迭迭的荷叶,铺向更远的湖心。浅绿色的荷叶上,几颗水珠荡来荡去,仿佛隔夜的好梦不肯散去。湖中的蜻蜓比村子里的大得多,它们张开翅膀如同天上的飞机,一副傲慢的样子。黄海哥朝着蜻蜓聚集的地方走,凡是蜻蜓飞成团的地方,必定有沤在水中的蒿草堆,而这蒿草堆之下,正是黄海哥要找的黄蟮窝。湖中的蟮鱼既无洞,也无爬过的痕迹,它们往往是躲在一堆堆的蒿草里。黄海哥观水色就知道里面有没有鳝鱼,大概有多少鳝鱼。就是靠这种捕鱼捉虾的绝活,在极其艰难困苦的年月,他们一家大大小小的地富反坏分子才得以生存下来。随着四类分子摘帽,割资本主义尾巴、抓投机打把分子口号已不再高喊,黄海哥才敢把每天捉到的鳝鱼理直气壮地拿到街上去卖。黄海哥下定决心,他要从鳝鱼洞里摸出一个媳妇来,摸出一栋高楼大瓦屋来。
涂拐角的旁边有个理发室,在雷盐货的小卖部还没有确立其发布胭脂河周边最新信息的地位之前,这里便是各种信息的发源地。剃头师傅就是信息发布人。这天早上,几位上年纪的老人聚集在理发室门口闲聊,天热,理发也得趁凉快。正说着,突然有个放牛娃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打、打、打起来了!后面桥上——后面桥上两个人打起来了。”于是一伙人便涌向出事地点。
黄海哥为什么和吴解放打架,公社来人做调查,众人各执一词,喜欢谁的自然站在谁的一边为之说话。大家说不清楚后,都说,问剃头师傅去。这样剃头师傅的话成了被采信的证词。
这天早上,吴解放和正要上街的黄海哥在涂拐角的小木桥上相遇了。吴解放见到黄海哥拎着鱼篓过桥,拦住了他。来看看,运气不错,有没有大的?吴解放依然是大口大气。黄海哥正要把鱼篓递到吴解放面前,突然一想,不对呀,大的小的关他什么事?凭什么还要巴结他呢?先前,他和大队的那些干部就没少白吃我的鱼,只要他们一喊,黄海哥,今天队里有客人,去抓几条黄鳝,去搞几条财鱼。黄海哥就像领了圣旨一般,屁颠屁颠地朝湖里跑。当他们吃着炒鳝丝,蒸鳝鱼,红烧财鱼时,他们绝不会想到这是有人在大太阳底下,扑在泥里水里辛苦半天才弄来的。他们吃得坦然,吃得理所应当。干部们要吃你的鱼,是瞧得起你。拣活的、大的赶快送去。卜峦英总是这样叮嘱他。黄海哥虽然极不情愿,也只能装笑脸,显得老老实实。黄海哥信了卜峦英的话,我们是一类要改造的人,这就是改造的过程,如果干部们满意,说明我们改造得好。稍有不慎,抓个小辫子,分配你一些重活脏活,累得你吐血。更有甚者,不管有事无事,拉到台上斗一回,这就叫抓阶级斗争。如果能用几条鳝鱼换来平安,不管是不是改造,都是值得的。
现在我是社员了,我也是人民公社社员了,你吴解放不会还想白吃吧。黄海哥站在原地,对于这个社员是不是真顶用,心里没底。
吴解放像往常一样,瞅着篓子里的鱼说,拣两条,大的。而黄海哥并没像往常那样,拣大的朝吴解放手里送。这鱼是拿到街上去卖的。黄海哥声音不高,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
剃头师傅以他平常讲故事的本领,把两个人为什么争执描绘得惟妙惟肖。
“嘿,他妈的,搞邪完哒,捆起来再说……”吴解放虽然是说惯了嘴,但这句话说得轻巧,明显地开着玩笑,说着便动手到鱼篓里捞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