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没想到，此时，有两双寒星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吴解放和他的一个帮手，前后一堵，卜峦英基本上没有了退路。“站住，不准动！”随着一声喊，卜峦英顿时觉得周围清冷的月光瞬间变成了冰窟窿，彻骨的寒意麻遍全身，她被牢牢地冻住，失去了知觉。他妈的，搞邪完哒，捆起来再说。吴解放取下挂在腰间的麻绳，动作熟练地将卜峦英捆了起来。月光下可看出他得意的笑，因为他腰间挂着的武器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卜峦英被吴解放一绳子扎到了大队部。

那时，黄海哥还小，他趴在土台子边的石礅旁，偷偷地望着台上。卜峦英弯着腰站在土台子上，双臂被绳子勒在背后，脖子上挂着一串红苕做成的颈圈，粘着夜露与泥土的头发，乱糟糟地篷在脸上，正好遮住恐惧与痛苦的表情。台上的人义愤填膺在声讨，台下的人跟着喊口号，黄海哥紧紧地抱着石礅，浑身发抖，他不相信母亲是坏人，是盗窃集体财物的强盗，但台上台下都说她是坏人，都说她是强盗，这让他痛苦万分。

开完批斗会，众人散去，卜峦英一眼看见黄海哥还趴在石礅边。批斗台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看到儿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去拉儿子，没想到，黄海哥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黄海哥对吴解放的恨是一层层堆积起来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还咬人呢。黄海哥出人意料地咬了吴解放一口。

那年秋天，大队禾场上的谷不知被谁偷了。扬好的一堆谷子，预备交公粮的，深夜被人扒了。盖在谷堆上的稻草掀到了一边，谷堆上石灰印公章扯得五马分尸，缺胳膊断腿地瘫在那里，已没有了半点公章的威严。谷堆旁围了一些人，大家纷纷议论，估摸着谷子究竟被盗去了多少。

他妈的，搞邪完哒，捆起来再说！吴解放分开人群，走到谷堆旁，面对谷子被盗的一个窟窿，不知道究竟该捆谁。

早上的禾场上铺满了秋意，一直铺向整个村子。一群赶早的麻雀，在晨风中警觉地从地上飞到谷堆上，一眨眼又飞上了仓库屋顶，逃离似地飞向天空，起起落落，忽高忽低，像一帮东躲西藏的强盗。村子里开始鸡鸣狗叫，散散淡淡的炊烟从屋顶上渗出来，渗在瓦蓝的空中，像湖中水草的影子，似真似幻，飘飘忽忽地向上摇曳着，怎么也浮不出水面。晨雾中弥散着菜粥的糊巴味，虽然是丰收的季节却闻不到米饭的清香。

旁边有人小声议论，既然是昨晚偷走的，量他也走不远，抄！抄家！抄出来一绳子扎死他！

吴解放正无主张，听到这话，一个激灵，浑身是劲。对，抄家！抄家！大家一起去抄。

抄家，意味着什么，古代朝廷官员获罪，轻则抄家充公，重则满门抄斩，那是灭顶之灾。打土豪分田地时，抄地主老财的家，是要把抄出的浮财分给农民，那当然是抄得欢欣鼓舞。挖走资派，捉牛鬼蛇神，批“封、资、修”，动不动也要抄家，那是挖除毒根，不抄家不行。这下是要抄各家各户家，连贫下中农的家也要抄，胭脂河大队还从没有过的事。你说你裤裆里没有屎，要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方法，就是脱了裤子给人看。问题是脱开裤子之后，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得呈现在世人面前。你没有偷队里的谷子，但你是否顺手牵羊地揣走过集体的一抱棉花？是否见财起意地夹带过队里的几捆黄豆？或者错拿过邻家的几把芝麻？抄家，好比是人人都得赤身裸体在众人面前走一回，这是多么难堪的事呢？

吴解放说，先把四类分子的家抄了再说。大家便一致拥护。

一大早，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黄海哥和他的两个弟弟妹妹，被人从床上拉起来，单衣薄衫地站在门前的禾场上。

吴解放带着人，把黄海哥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本来就是一个草棚子，巴掌大点地方，除了两张床，就是一个灶台。角落里用草绳围起来的一个小谷囤，蔫瘪瘪的，里面的老鼠屎比谷子还多。

正当一伙人准备离开时，有人从卜峦英的床底下找出了个发霉的小皮箱。这是黄海哥家唯一的一个秘密，他和弟弟妹妹们躲猫猫时，曾在床底下见到过，他们很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贝，箱子上的一把小锁，锁住了他们的好奇心。这些人没费劲就把生锈了的锁给扭开了，以为里面装着的不是金银财宝，就是变天账什么的。让人失望的是，里面仅有一本发黄的相册。

吴解放打开满是尘灰的相册，照片上斑斑点点，已然褪色，照片中的人物还依稀可辨，两个青年男女摆着不同的姿势，男青年一身戎装，头戴大圆帽，身着军官服，腰间斜扎着一把手枪，脚下一双长统皮靴，眉清目秀，孔武有力。女的也是一身军装，短发，大眼睛，小嘴巴，神采飞扬。他们时而并排站立，时而相互勾肩搭背，有坐着的，有蹲着的，神态各异。吴解放参过军，对军人有种特别的感觉。一本相册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有点爱不释手。嘿，这两个人像是卜峦英和黄老二呢，你看，这眼神，这嘴巴，像极了。

照片中的主人公的确是黄老二和卜峦英，这本相册，是她们美好爱情的唯一证据。想不到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小皮箱成了他们为自己保留的罪证。坏分子家里居然还保存着身着国民党军装的照片，你这不是想翻天又是什么？仅此一条，就罪责难逃。这时大家纷纷围过来，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宝贝，都想挤拢来看看。吴解放合上相册，一挥手说，没什么好看的，封、资、的修东西，是毒草，有毒的。我说吧，怎么样？他把相册举在手上摇了摇，这就是坏分子的变天账。走，开批斗会去！

黄海哥这时突然向吴解放跑了过去，想要夺回那本相册。这是我家的东西，你凭什么拿走？黄海哥人矮，跳了几下也没够着，情急之下，抓住吴解放的手腕就是一口，疼得吴解放哇哇大叫。小狗日的还会咬人了，吴解放一边骂一边追着黄海哥打，旁边的人纷纷跑过来解交。小孩子，别和他一般见识。在大家的劝说下，吴解放才住手。

多年以后，黄海哥在痛打吴解放时，一边打一边还怒气冲冲地追问，当时你是怎么欺负我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