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两类事是由四类分子唱主角的。运动来了,要开斗争大会,只要听到锣响或者高音喇叭声,挨斗的四类分子得赶快把写有某某某的木牌拿出来,挂在脖子上,准备上台;生产队的重活脏活,四类分子先上。春天到塘里挖淤泥,掏厕所、挑粪;夏天到棉花田、稻田里打药水,到淤泥田里挑稻子;冬天踩着凌冰开河、做堤,没一样能逃脱。

黄海哥的母亲卜峦英是他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

卜峦英的身材属于小巧玲珑的那种,随着丈夫来到村里之后,她就像鸦雀子从远处衔来的一棵稗籽,随意丢在稻田里,混迹于稻子间,寂寂无声地生长着。除了要抵抗稻子们所必须抵抗的旱涝灾害,酷暑严寒的侵扰之外,还随时随地当心会被人齐头掐掉。

卜峦英当初来到这里时,细皮嫩肉的,一把可以掐得出水来。操着外地口音,说话时舌头在嘴里打卷,像衔着个萝卜块。既干不了农活,又不会做家务,成天流眼泪。动不动就掏出一方白白净净的手帕,捂着脸,狗尿般的泪水偷偷地流,以至于后来眼睛流出了毛病。

卜峦英肯定是带着目的来到这里的,至于是什么目的,只有她自己清楚,要不她绝不会千里万里随着丈夫跑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除了家徒四壁,还背上了个坏分子的沉重包袱。丈夫被划为坏分子之后,有传言说她就是潜伏在胭脂河一带的美蒋特务。大家左看右看,也就是比当地妇女长相周正些,看不出一点特务的痕迹。

有时候,人的命运的确是自己无法掌控的。战争与爱情,都会让人陷入迷顿。当你把枪口指向对方时,他未必是你的敌人;当你遭遇爱情,对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时,他未必能带给你幸福。卜峦英要么是因为战争,要么是因为爱情,二者都注定她将度过悲苦的一生。

卜峦英来到胭脂河村,成了一只不合群的孤雁。坏分子的帽子,更是压得她抬不起头,她唯一可以逃跑的这条后路,也被堵死。多年以后,黄海哥几次想带母亲回她老家去看看,卜峦英只是摇头,她把关于她年轻时的秘密紧紧地捂在心底,像捂着一坨金子,不让别人见到后眼红。

人只要处于绝望的境地,求生的本能会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谁都不知道卜峦英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很快便适应周围的环境,她就是天外飘来的一滴水,落入莲湖垸之后,再也分不出你我。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她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分子婆。

卜峦英身材不高,总是穿一件补丁搭补丁的百衲衣,腰间系着条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围腰。她衣服上的补丁和围腰都是有讲究的,人家的补丁是四四方方缝死了的,而她身上的补丁总有一面是敞开的。有时收工回家,几个孩子不用叫唤就往她身上扑。她左边一摸,一把还未长饱满的豌豆米,右边一摸,一把正含浆的麦粒,上边一摸,一把玉米,下边一摸,半截黄瓜。她就像一只站在鸟巢边的雌鸟,面对几张咧开的嘴巴,不断地将食物塞进雏鸟的嘴里。陈年的莲子,酸巴拉叽的桑葚,甚至蚱蜢、屎克螂、鸟蛋都在补丁和围腰中出现过。她也不怕人笑话,成天披头散发,白天出工时有气无力,瞌睡涟涟,一副挑不动四两灯草的样子,一到晚上,她便寻找机会,野猫子一样在田间地头奔跑。卜峦英活得如同胭脂河村的一个游魂,只要能找到吃食,就是下地狱她也会毫不迟疑。

卜峦英讨生活的方式应该说是很诡秘的,但时间长了难免露出破绽。在一次偷生产队红苕的过程中,栽在了吴解放手上。

胭脂河流到村东头时,在一个高坡处拐了个弯,再向前流去。在没有陆路通向外面的时候,这个拐角的地方成了水码头。人们在这里上船,划向西荆河公社,划向更远更热闹的地方。后来湖水退去,有了路,水码头不复存在,就在这里建了座简易的桥,两块木板,几根柱子,行人到此不至于淌水而过。因为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姓涂,大家便把这里称之为“涂拐角”。以至于这里的人在外面去自我介绍时,说我是哪里哪里的,外人搞不清楚,只要说是“涂拐角”的,大家都知道,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从“涂拐角”走过。

离“涂拐角”不远,便是碾子口。碾子口仅存一架废弃了的碾子。在没有打米机之前,人们得把谷子挑到这里来碾。如今碾子四周长满齐腰深的杂草,碾米用的碾槽也被人一截一截地搬回家,做了磨刀石。草深藏蛇,林深逗鬼,被遗弃在村东头的碾子,成了无常出没之地。朦朦月,麻麻雨的夜晚,有人看到有女鬼坐在碾子上梳头,把头放在膝盖上一遍一遍地梳。

从碾子口朝南走,是一片稻田。稻子收割后,残留的稻茬是来年又一茬关于收获的梦。用犁耕了,将稻茬翻复在田间,让它静静地养着,等到冬天,雪水与冰凌将土壤冻得疏松,稻茬成粉末状铺撒在泥土中,使泥土再一次变成黑乎乎的发亮的油质土,为又一季的稻子铺好温床。越过稻田,是一片红苕地。这年春旱,原先种棉花的一块地补栽了红苕秧子。红苕地再往前,便离莲湖垸中的那棵月桂树不远了。

闹鬼的事是几个赶早上街的人传出来的。明明看到有个人影在碾子口歇着,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旁边有人证实,那还是个有身孕的女鬼,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不利索。碾子口闹鬼的事传出后,一到夜晚人们就不再从碾子口过,宁可绕道而行。

偷雨不偷雪,偷黑不偷月。卜峦英犯了小偷最不该犯的常识性错误,她隐秘的行踪被月光告了密。这天夜里,上半夜碾子口漆黑一团。卜峦英趁黑潜入红苕地,左窜右跳,隔几步扯几蔸红苕藤,从地底下拔出红苕后,顺手把泥土回填,以免被人发现痕迹。十月份的天气,下半夜已寒意侵人,卜峦英揣着一围腰红苕,大大方方走在田埂上。走着走着,四周忽然亮堂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一轮下弦月清清白白地挂在东边天际,虽然只有蛾眉豆一般大小,却是十分明亮。蛾眉豆旁边几颗细小的星星,炒豆子一样炸出的火星,看起来灼人,落在身上便成了灰。

村落正在熟睡,她的几个孩子也在睡梦之中,她甚至看到了孩子们嘴巴里流出的涎水,那是因饥饿而流出的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