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请七姐,又叫扶箕,即扶乩。据说以此占卜祸福、释疑解惑,非常灵验。

《荆楚岁时记》有记:“正月十五日,以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岭南杂记》有载:“南雄风俗,妇女每在元夕设酒菜于月下,罩以竹箕,以青帕覆之,以一箸倒插于箕上,左右二人摙之作书,问事吉凶。又画花样,谓之(踏月)。姊令未嫁幼女,且唱且拜,谓之(踏月歌)。”

胭脂河村请七姐,由来已久。正月是个有神之月,这个月里,神仙们会穿梭般往来于人间,与民同乐!请七姐,也算是请神,它得由女孩子来请,要未婚女子来请。正因如此,这尊神,笼罩着阴柔之美,也就有了某种妖娆的意味。正月的某个夜晚,几个未谙世事的女孩子,躲在一处,细声细气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请七姐的口诀。七姐听到召唤,即刻下凡,照例是附在扶筲箕女子身上。这时,绑在筲箕上的筷子会在沙盘里写出字迹,画出图案,解答大家的问话。

流传在胭脂河村请七姐的口诀,成了屡试不爽的秘语:

正月正,麦草青。

请七姐,问年成。

一问年成真和假,

二问年成假和真。

正月十五闹花灯。

杀黑猪,宰白羊,

年年敬你七姑娘。

七姐要来早早来,

不等深更半夜来。

深更半夜桥上过,

五更鸡叫锁难开。

前门的来,穿花鞋。

后门的来,穿草鞋。

七双裹脚七双鞋,打发七姐下凡来——

请七姐是女孩子们的游戏,既是她们对误打误撞的婚姻无能为力的忧虑,也是对美满姻缘虔诚的祈祷!

混迹于城市之中,贺丁每天一睁眼,看到的便是铺满每一条街道的大小汽车;看到的是与白云比肩的高楼,如一排排薄木片插在那里,随时都有被风吹折的危险。让他略感慰藉的是,说不定在某一片楼房中,某一个单元、某一楼层中,就有他的装修队伍活跃在里面。他坚信,假以时日,在这些高楼大厦之中,也有属于他的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贺丁的工作包里除了一应俱全的工具外,他必须装上两套衣服,一套工作服,一套便装。走进工地,哪怕只是看一眼工程进度,他也会不厌其烦地换上工作服。一出工地,他马上会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他认为换上的是自身的尊严,换上的是他出没于各种公共场合时的城市人形象。而当他跨入胭脂河村时,他顿时觉得,所谓城里人只是他的一层伪装,无论离开家乡多久,无论他如何装扮,骨子里他还是个乡下人。

在他的印象中,儿时的胭脂河水,永远是那样清澈地流淌。胭脂河是那么宽,那么长,长得拐个弯就流出了十里八里。门前的那条路,那么细,那么窄,踩着脚印走,总能把人带向远方。从家里到大队医务室,走过一截战战兢兢的寡路,绕过一片坟地,穿过一片杉树林,他才能见到总是挎着红十字医药箱的母亲。那时天空是那么高远,高远得小鸟不敢起飞,歇在门前的矮树枝上乱叫。

更早的时候,胭脂河村只是江汉平原众多湖泊中的一块高地,村里的人要出行,只能靠船桨。后来有了路,也是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土路,晴天灰,雨天泥,要死不活的日子在灰里泥里打滚。这里的人以打鱼为生,一条船,一张网,船划向哪里,网就撒向哪里,日子也就晾晒在哪里。

当高速公路、高铁这些新鲜名词,随着南来北往的打工者传到胭脂河村时,村里的那条土路也变成了一条窄狭的水泥路。

贺丁回到老屋,觉得时光并没走出多远。屋后的竹林还在,叽叽喳喳的麻雀,说着小话,这是当年在竹林里乱窜的那个小不点吗?连老麻雀也不敢断言。通往水埠头的路没有了形迹,被一丛杂草所覆盖,屋后的胭脂河也仅剩下一个好听的名字。小时候,奶奶端了盆衣服到水埠头去洗,贺丁便拿出用麻杆做成的钓鱼杆在一旁钓鱼。蓝天白云映在水中,人影映在蓝天白云中。洗衣服的棒槌落下后并没有声音,等到棒槌抬起,声音才从远处的水面上漂过来,仿佛是在河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才返回原地。

贺丁围着老屋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反正有个他要找还没找到的东西,以至于他把一个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人——他名义上的父亲——贺显宗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老屋是故乡摸得着的形状,贺丁儿时的记忆全装在老屋里。

一栋三间三拖的瓦屋,左右两个房间,房间与堂屋的后面是一排拖屋。拖屋是堆放杂七杂八东西的地方,陈谷子烂芝麻,闲着的农具,犁耙耖磙,暂时用不上的日常生活用品,扬叉、扫帚,木屐、雨伞,随手丢在拖屋,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去找。有些人家也把拖屋做成柴房或者猪圈什么的。那时,这栋七柱九檩的瓦屋,胭脂河村少见,这是贺丁的爷爷辈的爷爷们,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经过了多年风雨,老屋唉声叹气、摇摇晃晃撑到了今天。屋顶上盖着的布瓦,有些已成粉末状,一动即碎。要不是一层厚厚的青苔裹住,只怕早已被风吹散;支撑布瓦的椽皮有几处已断裂,勉强架在那里;几根杉木柱头,接近地面处,已细了一圈,拼尽全力支撑着整个屋架。老屋老了,看得出它的全部器官已成功能性萎缩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