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周围是另一番情景。仿佛一夜之间,原先的茅草屋、泥巴糊成的土壁子,连同村庄拙朴而敦厚的生气消失殆尽。所有青壮年劳力一阵风似地卷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们再回到村里时,就开始发疯似地盖房子,盖成钢筋水泥的两层楼,甚至还有三层楼的,以此显示他们的成功和富有。他们在自家的地基上盖,在门前那片肥沃的稻田中盖。他们已不在乎土地,在庄稼和房子之间,根本不用作选择,房子是脸面,人多人少,都得有个像样的房子。原先的老屋成了破损的夜壶,见不得人一样丢在隐秘处。
西屋里,一个镜框斜靠在满是灰尘的老式梳妆桌上,镜框中是奶奶的黑白照片,刀削斧砍剁出来的笑容很像一幅木刻。一盏没有灯芯的油灯,羞愧似地蹲在桌上的一角,为照不亮整个房间而苦恼。贺丁记得,这盏灯还是奶奶亲手做成的。奶奶的手十分灵巧,她找来个墨水瓶,去掉瓶盖,找一枚铜钱,将一片铁皮卷成筒,一指细棉纱从筒中穿过,然后将铁皮筒卡在铜钱中,油灯就做成了。点燃棉纱线的灯芯,一朵光亮炸满全屋。奶奶就着油灯的光亮纺棉条,贺丁在墙上的投影里演皮影戏,杀,斩,然后依依呀呀地唱,唱的什么奶奶听不明白,贺丁自己也不明白。
房门上方的一面小圆镜,满是裂纹,镜子里幻化出好多个陌生面孔。时隔多年,小圆镜把许多模糊的生活片断还原成清晰的影像,如同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他明显地感觉到,小圆镜的魔力还在。
一面小镜子,藏在房门高处,如一只鼓起的眼睛,盯着外面的动静。眼睛后面站着一位掌管生杀大权的神,无时不在监视着自由来往的鬼魂和进进出出走得磕磕绊绊的凡人。贺丁问过奶奶,为什么要挂小圆镜呢?奶奶马上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他乱说一气,破了圆镜的法。哪来这么多话!奶奶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多问。奶奶越是讳莫如深,贺丁越是好奇。奶奶只好在他耳边小声说,小圆镜是用来治煞的,就是挡住小猫小狗,让我儿睡得安稳。
是这样吗?贺丁既信又不信。
贺丁从小就习惯了父母之间的争吵。隔三差五,半夜三更,时常会听到东边屋里有摔破东西的声音,还有骂声,哭声,撕打声。每当这时,他总是紧紧地躲在奶奶怀里,大气也不敢出。他的梦都是一个颜色,灰白的远处,一只长脚怪物,高过屋脊,怒吼着向他奔来,哐哝哝哝哐哝哝哝,一脚踩下,砖头瓦块均成粉末,碎裂的声音如一只大而无形的鬼爪,向他伸来,将他的衣领抓住,让他透不过气来。只要他一睁眼,怪物就变成了父亲贺显宗的模样。贺丁挣扎着逃脱,越是挣扎,越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僵住了,动弹不得。他自己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只要把身体的哪个部位扭动一下,就会从梦中醒来。可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连一根手指都使唤不动。这时他开始恼怒奶奶,睡在旁边的奶奶视若无睹,全然没有帮他一下的意思,他甚至希望奶奶能够翻一下身,好让他从魔掌下逃脱。这时,东屋里突然砰的一声响,又一个摔碎的瓶子拯救了他,让他一身大汗地从梦中逃脱。
他不敢再睡过去,眼睁睁地听着东屋里的闹声此起彼伏。
这天早上,东屋的战火延伸到了西屋。也许昨晚战斗失利,贺显宗一早起来,怒气未消地指着西屋骂,哪个啥呀,哪个啥呀,好好的房间,挂个破镜子,不是装神弄鬼是什么?贺丁还没起床,听到奶奶在门口轻言细语地解释,这个碍你们什么事呢?伢儿!要禁口啊,口无遮拦会得罪菩萨的呢。哪个啥呀,哪个啥呀,咋不碍事?咋不碍事?走进走出晃眼睛。这屋里的人都是一屋鬼打架!贺显宗习惯在说话之前,来一句“哪个啥呀”,一急就会接二连三地说。奶奶连忙说,你看看,你看看,一大早,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什么利吉不利吉?哪个啥呀,怕我不知道吧,就是针对我来的--------煞气,是我煞气重,还是你们煞气重?那个啥呀,要挡煞化煞收煞,干脆把我咒死算了,免得卡你们眼睛。奶奶只能一边说好话,一边避而远之。她怕话越说越远,远到无法收拢。越说越深,深到探不到底。这个女婿毕竟是在她的力主之下招进来的,打掉牙得往肚里吞。
贺丁多次看到奶奶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
贺丁自小和这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不和,他是只老鼠,贺显宗是恶猫,猫随时瞄着老鼠,让他感到压抑与不安。更小的时候他一看到那张长着芝麻桩子一样胡须的脸,就哇哇地哭,尤其当贺显宗想抱起他来亲吻时,他便乱汪乱叫,哭得要背过气去。他娘的,我手上又没剌?那个啥呀。每次都这样,贺显宗也就不再自讨没趣。随着贺丁一天天长大,父子之间的冲突越发加剧。贺显宗总是在暗处把不满情绪发泄到贺丁头上,贺丁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剌。
多年以后,贺丁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如此对待他。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还能安然无恙地活过来,该是多么不容易,而这一切应该归功于他那个可亲可敬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