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贺丁这个贺家男丁能平平安安长大,只要跟她孙子有关,她都以十分虔诚的心去做。找算命先生算命,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十岁之前犯煞,必须得治。奶奶信了,剪下他头顶的一缕头发,剪下十个指头上的指甲,一起包好,进过香,化过纸,再将其烧掉,说是这样可保无灾无病。算命先生说,要在睡觉的房间,挂一面小圆镜挡煞,可保百鬼不侵。奶奶不顾家人反对,在房间挂上了一面小圆镜。
镜子还在,挂镜子的那个人已然远去。贺丁依然能感受得到蜷缩在她臂弯里酣睡的气息。奶奶一脸慈祥的笑,从镜子中一闪而过,贺丁真想从镜子中将奶奶抠出来,他望着冷冰冰的镜框,不觉泪流满面。
奶奶去世后,贺丁和母亲贺手箍相继离开了老屋。原本是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战争,确切点说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小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争战,后来只剩下一个荷戟徘徊的老男人留在了战场。老屋对于贺丁来说,仅只是过往留宿的之地,他早已不属于这里,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又和他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传说中的高铁如雨后彩虹悬拱在胭脂河村上空,每个与之相关或不相关的人,身上都涂抹上了一层想入非非的梦幻色彩。
贺丁回胭脂河村,自然和高铁有关,和责任田有关。即便萧同旺不打电话催促,贺丁还是要回一趟胭脂河村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即便不是为了孵化楼的装修工程筹款,胭脂河村的事他迟早也要回来作做一个了结。
最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际上是把生产队的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给了每个家庭。家庭人口在不断变化,而土地不会增减,后来又作过几次微调,阻力太大,只好基本保持原样不变。贺丁家里当时有四口人,共分得十六亩四分田。父母结婚时,还领了个结婚证,等到离开时,彼此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各自掉头西东,从此不相往来,更谈不上对家庭财产和责任田进行划分。此后,贺显宗一人把持着贺家,他之所以忠贞不渝地坚守着贺家老屋,与贺家名下的责任田不无关系。有田就有收成,有收成就不会饿死,有吃有喝就有了活下去理由。他以出租的方式把所有责任田分给他的侄儿和别人耕种,自己收租子。
贺丁想找个机会,把有关贺家责任田的事,划分清楚。当然一旦高铁占地,能获得一笔补偿费,孵化楼的装修工程就有了一定把握。如果能说服萧同旺、黄怀文参与进来,事成的把握性就更大。
想到划分责任田的事,想到要见一个他十二分不想见的人——他父亲贺显宗,他就有些发怵。他并不当心划分结果,而是怕自己在谈判过程把持不住,做出有悖人伦的举动。
贺丁要是在这天上午去找贺显宗,他们完全可以在另一个时间结点上碰面。由于他的犹豫不决,由于他还没罗列好细数贺显宗罪状的说词,或者说由于他跑慢了一步,错过了不该错过的时辰,导致另一事件的发生。
就在这天上午,贺显宗骑着他用旧摩托车改装的三轮车,把两麻袋谷拖到镇上去卖。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家老小绑在腿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时近中午,镇上一家挨一家的餐馆飘出来的卤菜香味,直往鼻孔里钻。手上有钱,心里不慌,贺显宗停了三轮车,选了个座,剁了盘卤猪蹄,炒了盘青椒肉丝,外带两个蒸肉蒸鱼的蒸笼格子,拿了瓶半斤装的散装白酒,自酌自饮起来。只要有钱,天天过年。心里一高兴,一小瓶酒已见底。看看桌上的菜还很丰盛,喊老板又拿了一瓶。
自从贺手箍和儿子贺丁离开家后,贺显宗一个人守着一个家过日子,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终于把自己过得有了把年纪。年青的时候,还时不时指望着贺手箍哪天回心转意,回到这个家。年纪大了,头发上了霜,牙齿松了桩,也就那么回事了,连想法也没有了。
贺显宗吃饱喝足后出餐馆时,只见街道上人影飘忽,像一个个醉汉。他不觉得有些好笑,自言自语地骂了句,那个啥呀,狗日的们,比老子喝的还多!
他骑着三轮车,从西荆河镇出来,歪歪扭扭地沿公路行驶。过了涂拐角,再奔碾子口,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终于开进了路旁的沟坎里。就听到“咔喳”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贺显宗哎哟嗬天地叫着,三轮车四脚朝天,车轮在风中慢慢悠悠地转动。
贺显宗在一个错过了的时辰,喝出了个股骨粉碎性骨折。
贺丁设想过他和贺显宗见面的不同场景,设想过和这个最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见面后,说些什么?怎么说?没想到贺显宗竟以这样一种方式闭门谢客,拒人于一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