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贺手箍最忙碌的时间。早上起床,脸一抹,背着医药箱就走,妈,走啦!把一句打招呼的话挂在了门栓上。晚上总是很晚才回家,蔡腊儿把饭菜热了又热,扣在锅里,倚着门框等。
贺手箍身上的暗疾,就是在这个时期染上的。
贺手箍把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地翻过好几遍之后,便翻到了这年秋天。
这年秋天,紫龙山周围的棉田一派繁茂景象,拳头般大小的棉桃,瓷实饱满。过了几遍露水,秋老虎一照,棉桃张口吐白,远远望处,如同无数只粉白的鸽子歇满田间。
医务室旁的重阳树叶提前红了,红得透亮,红得分外矫健。贺手箍在一树红叶的笼罩下,预感到这个秋天将有重大事情发生。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敏锐,任何一个细小动作,都要想半天其背后的深意。心境如秋后的天空,高远而无着落。她知道自己是在想一件事,就是不知道是件什么事;她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些什么,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她像一只猫,闻到了极具诱惑力的鱼腥味,只是还不知道那条鱼究竟藏在哪儿?是不是要去找?能不能找得到?晚上睡觉,动不动从怪梦中惊醒,便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等天明。白天忙忙碌碌,突然一阵心悸,又想到了这件事。也就在这时候,神情恍惚中,胸口一阵阵闷闷地痛。
医生能治百病,最难治的是医生自己的病。贺手箍的胸口痛,病因无法说清,病状难以描述,只好自己给自己开药方。贺手箍的手上搜集了一大把偏方,都是平时从老人口中,从手艺人那里讨来的。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这些偏方便是救命的良药。农村的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独门偏方。仅就常见的止血方法来说,五花八门,令人叫绝。做木匠的,哪里被斧头、锯子划伤了,抓一把锯末,用墨斗盒的墨汁调匀,敷在伤口上,血立马就止住了。瓦匠师傅要是哪里碰伤了,磕破了皮,随手从泥桶里抠一坨泥灰,朝伤口上一搭,就万事大吉了。窑匠的窑灰、弹匠的棉花,都是止血的妙方,各有各的招数,而且管用。她想给自己找一剂偏方,却找不到一味治胸口的药。
隐隐作痛的胸口,让贺手箍想到了姚妑。
姚妑金盆洗手之后,胭脂河村接生的事,全依仗贺手箍一人。事实上是贺手箍坐上了姚妑的位置。为这事贺手箍有过自责念头,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少了条谋生的路。分田到户之后,对于姚妑这样的“五保户”,生产队再也没有办法照顾得周到。队里把姚妑托付给对河对港的几户邻居,要他们轮流给姚妑供饭。哪家的饭熟了,记得起来的要孩子隔河叫两声,喊姚妑吃饭。哪一餐忘了喊,姚妑又没准时踩到饭点,就得饿肚子。好在姚妑人缘不错,哪家有红白喜事,都得捎个信要她去帮忙。所谓帮忙,就是在客人吃过的酒席上,去收拾些残羹剩饭。大家以这种还算体面的方式请她去凑个热闹,打打牙祭。年纪越大,姚妑齁齁咳咳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她也就守着那间小屋,靠施舍过日子。
突然有一天,姚妑具有了一种非凡的本事,给人“过阴”,她成了人们传说中的“阴姑”。姚妑这一机缘巧合还跟贺手箍扯上了关系,说是吃了贺手箍给她的一种药,让她打通了阴阳两界,使之能在两界之间自由行走。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够让阳世间的人和阴间的鬼魂在阴阳的过渡地段,待上那么一会儿,叙叙旧,说说话,以解相思之苦,以疗思亲之痛。这种“过阴”的方式,如同到监狱探监一样。姚妑就是典狱长,腰间挂着各个监室的钥匙,谁想要见一见亲人,得到姚妑许可,她便会把你要见的人从监室里提出来。
刚开始,姚妑只能模仿鬼魂的声音,说几句离别之后不痛不痒的话。随着“过阴”次数的增加,她的法力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令人可怕的地步。她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横冲直撞,行走如飞,呼风唤雨。哪怕是死去了几十年的人,尸骨早已成灰成土,哪怕远隔百八十里的鬼魂,姚妑都能将他(她)从茫茫鬼海中寻找出来。姚妑让鬼魂附身后,其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与那个死去多年的人毫无二致。家庭人口,住所方位,有问必答,说得丝毫不差,甚至连家庭成员中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也捋得清来龙去脉。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姚妑不但能通过鬼魂知晓过去的事,还能预测未来。死去的人,总是牵挂着活着的人,希望儿孙过得好,才能死也瞑目。活着的人思念死去的人,许多悔意与愧疚,以成永久的遗憾。来请姚妑“过阴”的人都是满怀战战兢兢的思念而来,而更多的是希望阴间的鬼魂保佑子孙平平安安,清清济济。只有一次例外,一个附在姚妑身上的鬼魂,居然和他的儿子吵了起来。他儿子问,你死前到底把钱放在哪里了哟,我的死祖宗?你只要告诉我地方,我立马给你烧几箩筐纸钱。对于藏钱的地方,鬼魂不语,憋着气沉默着。他儿子一旁急了,我的好老子耶,前生没讨到你的好,死后的几个钱也不肯拿出来!正在这时,他老子说话了,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你说你去外边赚钱,一去不回头,也不管老子的死活,老子断气后,还是左邻右舍帮忙送下土的。屋后边不是有棵柳树,树上不是有个老鸹窝吗?你到老鸹窝里去找吧!那是一只天眼,人在做,天在看,事必报应!没等姚妑回过神来,那个儿子吓得一身冷汗,扭头就跑。据说,后来,姚妑有两类事不应:问钱的事不应,寻仇的事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