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国十七年的夏天,北方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光秃秃的天上,烤得地里的庄稼苗全都蔫成了灰黄色,风一吹就碎成了末子。
小姑娘林阿妹蹲在自家那三分薄田的田埂上,小手扒拉着干裂的土块,指缝里全是细细的黄土,她抬头望了望天,眼睛被晃得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小声嘟囔着:“娘说等下雨了,禾苗就会变绿,就能结出谷子了,可怎么还不下雨呢?”
阿妹今年六岁,个子比同龄的孩子矮半截,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那还是去年冬天娘改的哥哥的旧衣服,现在穿在身上,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柴棒。她的小脸蛋因为长期吃不饱饭,显得蜡黄蜡黄的,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透着一股孩子特有的天真劲儿。
“阿妹,回家了!” 远处传来娘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疲惫。阿妹应了一声,从田埂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小跑着往家的方向去。
阿妹家在村子最东头,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几处还破了洞,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云彩。她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野菜味,那是家里最近每天都吃的东西。
“娘,今天还是吃野菜吗?” 阿妹走进屋里,看见娘正坐在灶台边,手里拿着一把野菜,慢慢地摘着上面的黄叶。灶台里的火很小,只有一点微弱的火苗,映着娘憔悴的脸。
娘抬起头,勉强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阿妹的头,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裂口,摸在阿妹的头上有些扎人:“乖阿妹,再忍忍,等爹从镇上回来,说不定能换点粮食回来。”
阿妹点点头,走到水缸边,想舀点水喝,可她踮起脚尖,也只看见水缸底剩下的一点点浑水,里面还飘着几粒泥渣。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水缸总是满的,她还能在水缸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可今年自从开春下过一场小雨后,就再也没下过雨,村里的井都干了好几口,能喝上干净的水都成了难事。
阿妹的爹林老实是个本分的庄稼人,一辈子就靠着那三分薄田过日子,往年收成好的时候,家里还能吃上饱饭,可今年遇上这样的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的存粮早就吃完了,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度日。前几天,林老实听说镇上有粮商在收东西,就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只老母鸡抱去镇上,想换点粮食,可到了镇上才知道,粮价涨得比天还高,一只老母鸡还换不到半升小米,他舍不得,又把老母鸡抱了回来。
今天一早,林老实又出门了,他说要去邻村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干,换点吃的回来。阿妹坐在娘的身边,看着娘不停地摘着野菜,她忽然想起哥哥,哥哥比她大五岁,去年冬天的时候,因为得了风寒,家里没钱请大夫,最后没挺过来,没了。哥哥走的时候,还拉着她的手说,等他好了,就带她去河边抓鱼吃。阿妹想着想着,眼睛就红了,她怕娘看见,赶紧低下头,假装帮娘摘野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阿妹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是爹回来了!” 她跑着去开门,果然看见爹低着头,慢慢地走进来,手里还牵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衫,比娘的衣服整齐多了,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用一根银簪子别着,脸上带着几分精明的神色。她走进屋里,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阿妹身上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着林老实和阿妹娘笑了笑:“林大哥,林大嫂,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我是邻村沈家的,家里开了个油坊,日子还算过得去。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林老实和阿妹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阿妹娘站起身,给那女人倒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问:“沈大姐,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咱们都是实在人。”
那女人喝了口水,放下碗,清了清嗓子说:“不瞒你们说,我家儿子家宝今年十一了,我想给他找个童养媳,等以后长大了就圆房。我看阿妹这孩子挺机灵的,模样也周正,要是你们愿意,我可以给你们半袋小米,以后阿妹在我们家,我保证让她有饭吃,有衣穿。”
“童养媳?” 阿妹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猛地抓住阿妹的手,把阿妹拉到自己身后,声音有些颤抖:“沈大姐,这不行,阿妹还小,我们不能把她送走。”
林老实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指关节都泛了白,他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沈大姐,您也知道,今年这年景,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阿妹跟着我们,只能饿肚子,说不定哪天就……”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眶红了起来。
阿妹娘听到这话,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抱着阿妹,哽咽着说:“阿妹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把她送走啊?可是…… 可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人都得饿死。”
阿妹躲在娘的怀里,虽然不太明白 “童养媳” 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娘的害怕和难过,还有爹的无奈。她伸出小手,擦了擦娘脸上的眼泪,小声说:“娘,我不饿,我可以不吃东西,我不想离开你们。”
那女人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但还是坚持说:“林大嫂,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阿妹跟着我走,至少能活下去,还能有口饱饭吃,总比跟着你们饿死强。”
林老实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抬起头,看着阿妹娘说:“孩子他娘,就…… 就听沈大姐的吧,为了阿妹能活下去,咱们只能这样了。”
阿妹娘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她抱着阿妹,一遍遍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嘴里不停地说着:“阿妹,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阿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害怕,她紧紧地抱着娘的脖子,哭着说:“娘,我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我不要去别人家。”
那女人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半袋小米,放在桌子上,小米袋子不大,但在这个饥荒的年月里,已经是很珍贵的东西了。她对林老实说:“林大哥,这小米你们先拿着,我今天就把阿妹带走。”
林老实看着桌子上的小米,又看了看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别过头,不敢再看阿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