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坡的女人

2025-10-31 09:5934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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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外的人,把这儿叫山里。从底下往上看,这儿确实是山。它高高地竖立着,仰起脑袋观望时,你得用手按住帽子,不然,它会跌落下去,砸着你的脚后跟。那高高陡立的山坡,被千百年来的风劈雨砍,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纹络。那陡起的山梁,如同因饥饿而暴突的肋骨。没有高大的乔木,只有稀稀疏疏的灌木和稀稀疏疏的野草,给山坡涂上了星星点点的黝黑斑痕,给人的印象是一片贫瘠,贫瘠的荒漠和贫瘠的悲凉。然而一旦登上了顶端,你会从心底涌起一种惊异,山的概念会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展开在眼前的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土地,无遮无拦,直到遥远遥远的地平线。天是那样蓝,云是那样白,一种无限辽阔的气势,很快便会扑上你的胸怀,它在告诉你,这,这便是——黄土高原。

黄土高原,你如果没有在这儿生活过,便会奇怪,怎么,这儿怎么没有村庄?因为你只知道,有村庄的必然会有房屋。然而这儿的村庄,却极少这样的风景。你只要看见这儿那里有几株高耸入云的钻天杨,那杨树底下,必然便是一座村庄,村庄里的人家,不是生活在地面上,而是生活在地下,人们从地面上,用古老的镢头和铁锨,挖一个四方形的或者长方形的坑下去,然后在那笔直的土壁上,挖进去一个或几个窑洞,于是,这儿便是一户人家的庭院了。但这是在塬上,若在沟里,便有所不同。这便有了两种情况,一种是就在那土崖上挖一个或几个窑洞,在洞前打一道围墙;另一种是从土崖上挖一个洞进去、一个如塬上的那种四方形或长方形的天井,只不过它不是朝下挖,而是平行挖。在平行天井的底部和左右三面挖出窑洞;便有了温暖的家。

笔者现在要叙述的故事,便是从一座土窑院里开始的。

这是从土崖上掏进去的一座土窑。这窑让这家人居住了多少年代,谁也说不清楚了。据历史记载,这儿曾是周代先祖公刘所创建的豳国。也许这窑洞便是那个时候开凿出来的,悠悠的岁月在它的周围打下了深深的印痕,那黄土崖壁上被风化成千姿百态的弧形。安装在洞口的门,也明显地朽了,缝隙宽的能穿进人的手臂。门扇合拢处的四个角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磨光了它们的锋棱,变成不规则的秃圆,即使门在紧紧地关着,它给你的感觉是,如果你用脚使劲一踹,这门便会变成一堆碎片。这碎片即便放进灶膛去烧,也只会冒烟,决然不起一缕火焰。进得门里一瞧,头一个鲜明而深刻的印象便是黑。这黑并非它透不进阳光,而是千百年来烟熏火燎的杰作。这烟熏火燎的功夫远远超过了技艺精湛的漆匠,它将窑里的旮旯缝缝都熏得黝黑瓦亮,且在洞顶凝结成了钟乳石一般的颗粒,恰如无数的黑珍珠在熠熠发光。仅从这漆黑漆黑的烟油上,你便可以领略到一种悲凉的古老。

在这很是古老的窑洞里,靠右首,便是一座土炕,这土炕明显地也很有些年代了,那两米半高的炕壁,那用麦秸合成的泥皮,也磨得像甲虫的壳儿一般光滑。炕上,一领磨得早已没了边的芦席上面,堆着一床褴褛丝丝的被子,像一摊腐烂的臭肉似的,被子下面,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那头发像一团刺逢的野草、棱角分明的瘦脑袋枕在一块被头油浸得发黏的青砖上。她还在不停地痛苦呻吟着,汗珠从她皱着一层层皱褶的额头上滚落了下来。

她叫丑女。还不足五十岁,但搭眼一看,你竟会误以为已年过古稀了。她害的什么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病一发作,她的右肋下面的腹腔里,便如针戳一般的疼痛,农村人给这病起了个通用的名字——肚子疼。对于病,这里的人绝大部分,对于它采取了一种绝对藐视的抵抗态度——熬!身体便是抗病的唯一雄厚的资本。有一首颇为调侃的民谣是这样说的——

眼疼要熬呢,

牙疼要嚼呢,

腰疼要猫呢,

腿疼要跑呢,

脚疼要跳呢,

头疼要摇呢 ……

这听来似乎有些儿诙谐,但仔细想来,你却忍不住会从心底涌出一些儿辛酸,这儿的人吃饭穿衣都很难,哪有钱去求医治病呢?但在贫苦中生活了千百年的普通老百姓,总是非常乐观的,这首民谣无疑是对医治这些疾病经验的总结。即便面对灾难他们也不无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