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身体为资本抵抗疾病,看来虽不乏英雄气概,但总归是出于一种无奈。有许多疾病可以抵抗过去,但那并不完全是生命的胜利。有许多疾病却会由于这种拖延,往往会把小病演变成为无法医治的大病,给亲人带来永别的悲伤以及永远难以弥补的悔恨。但这似乎是没有法儿的事,或者说极其自然的事,因为这儿的人一代又一代就是这样生活着的。

现在,这个患“肚子疼”的老妇人,便在这炕上痛苦地呻吟着。她害这病有十多年了。开始有这病的时候她自以为这是受了风寒,忍耐忍耐便会好了的。谁知道它并没有好,而是不时来找她的麻烦。邻居亲朋劝她,她婶,这像是个大病呀,治一治吧,她说,一个劳动日只有七分钱,拿啥去治呢?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想治的。指望工分钱是没法治病的,便跟老头子下苦劲去养猪喂鸡。待到刚攒了几个钱,儿子的婚事却动了起来。这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推诿不得。婚事过后,刚刚又积攒了几个钱,不料老汉得了中风,在炕上哼哼了半年多,撒下手儿撂下她便走了。就这样,她的这个病便又拖了下来。疼得厉害了,便吞两片止痛片。拖到去年秋里,多少攒了几个钱,便由儿子慢慢搀上,媳妇乖奴跟上,到县城里的医院去看。医院的医生让人把她领到个黑房子里去“照光”,照完后说她得的那病是大病,县上看不了,要进西安市到大医院去开刀,她问“啥叫开刀”,医生说,就是把肚子拉开,把“病”割下来,然后再缝上。她说,天哪,那不是大开膛吗?医生道,也可以这样说,她吓得脸上都变了颜色。再一问,说到西安治这病,至少也得两千多元。她一听便惊叫起来,说:“爷呀,莫非要叫我开银行?”她跟儿子和媳妇急急慌慌走了回来,发誓说,“就是疼死,我也不看这病了!”

满娘丑女说她“就是疼死,也不看病了”,这并不是她心里的话,这是一句伤心话。满满知道,乖奴也知道。但他和她,又有什么办法?单是进省城的那钱,在他们听来便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家三口人不吃不喝在生产队一年三百六十天出个全勤,怕也得干五六年。一年养一口猪,一口猪净赚一百元,得养二十年。他们没法儿安慰老人,只好默默地朝回走。

天黑了,满满和乖奴往一个被窝一钻,乖奴问满满:

“娘的这病,你真忍心她就这么害着?”

满满道:“我又有啥办法?”

乖奴一想,满满除了在生产队队长一喊、他扛锨上工以外,也的确是没啥办法。那些灵活人还可以在县城省城那儿寻个临时工干干,一个月吃了喝了,还能落个三十二十的,可她的这个男人,就是一个笨拙的牛,只能在生产队里听队长吆喝,如今“搞活”呢,有人已在县城里摆摊摊设点点,可满满不去,说急了,他的理比你的理都多,说:“干这得有本钱,咱的本钱在哪?干啥都不得有门路,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能知道干那营生的门朝哪开路向哪边走?”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公社那儿修了个野味加工厂,让满满跟人家一块去打兔子打呱啦鸡,但一想那一杆猎枪得多少钱?在哪儿去买?买来了满满会不会打?会打了打得准打不准?那都是些飞禽走兽,不是泥塑的石雕的,会死蹲在那儿让你往死地打,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个方方道道来,只好叹了一口气搂着慢慢睡觉了。

但乖奴下了决心,要给婆婆治病了,自打过门以来,婆婆对她太好了,洗衣做饭,喂猪收蛋,家里的活儿,婆婆几乎全揽了,轻易让她插不上手,从地里干活一回到家,热汤热饭,婆婆早就弄好了等着她。四时八节,只要该她去走娘家,婆婆即使去求人借账,也给她把礼物准备得停停当当的。她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婆婆不停地嘘寒问暖,弄得她心里热乎乎的,在农村,人都说婆婆和媳妇是天敌,是针尖对着麦芒,可这个家不一样,邻居们都说她俩不像婆婆和媳妇,倒像女儿和亲娘。他们和村里人一扯起来,不是婆婆夸媳妇,就是媳妇夸婆婆,弄得别人好不眼热。乖奴想,即使婆婆这病治不好,她也要尽自己的力量,把心尽到,人跟人,不就凭的那一颗心吗?

一下这个决心,她就行动起来,她想多养些猪,多养些鸡,增加些收入。养小鸡要到春暖了才能干,那就多养一口猪吧。她从她娘家村里,好说歹说没花钱逮回来一只小猪崽,跟圈里那口半大子一块养了起来。过年时,婆婆给了她五元钱让她扯件过年的新衣裳,她没舍得买,把钱悄悄存了起来。她想,尽管来钱这样艰难,总有一天,她会攒齐给婆婆治病这个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