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现在,婆婆的病又犯了。从半夜犯到现在,婆婆连一勺热汤都喝不下去。止疼片吃完了,得买去。因此,第二天一吃罢早饭,她就把瓦罐罐里的鸡蛋装到篮子里,要提到镇上去卖。她嘱咐丈夫满满好好照顾娘,便走出门来。

乖奴的这个村名儿叫得很特别,叫虼蚤窝,亦说胳肢窝。不管怎么叫,它的意思是一样的。它在一道沟缝缝里,从底下朝上看,根本看不见,只有沿着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攀进沟里快到塬顶的时候,才会发现这儿还住着人家。它就像藏在人的胳肢窝里,又像虼蚤钻在衣裳的皱纹里。在比较详尽的地图上,也许是嫌那名儿太不“雅”听了,按音标成了各支窝。

从各支窝到曲淄镇,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汽车能走的路,得上塬,朝西走五里多,便拐来拐去的下坡,下了坡顺着山根拐来拐去朝北走八里多,才能到。一条是顺着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下山,从沟底朝西走,有八里多路,便到了。这小路虽然近些,但狭窄,有些偏僻,脚腿不好的人,宁愿多走几里,也不愿走这条路。乖奴年轻,图近不图远,一出门,便朝山下走。

是二月底三月初的天气。平原上,已经很暖和了,翠绿的麦苗已经起了身。这儿却不行。天还是有些寒,棉袄还下不了身。朝四周一望,眼前几乎还是一片荒漠,若不是黧黑的坡崄上稀稀疏疏地开放了粉红色的山桃花,你还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临呢。风,带着呼哨儿在这儿跳跃着,卷起一缕缕灰色的草屑,或是一缕缕黄的土末,像一条一条刁钻的小蛇一般在胡乱窜。

乖奴紧抿着嘴儿,在急急地走着。虽说风儿不时地从迎面吹来逼得她直噎气,但她并不理它。她想早点到镇上,希望能碰到个好的买主,一下子把这一篮子五十多个鸡蛋全卖了出去。

在乡里,鸡蛋不好卖,因为乡里人差不多家家都多少要养几只鸡,而且是只养鸡,却很少吃鸡蛋;在曲淄镇,鸡蛋也不好卖,因为卖的人数多,买的却很少,偶尔来一个买主,一群卖鸡蛋的篮子便拎了过去,把买主团团围住,还弄得买的人蛮不好意思的。

曲淄镇是座古镇。通往甘肃兰州的那条大公路,便从这镇子的中间通过。它之所以名叫曲淄镇,是因为它在一条不过一里宽的沟底。这沟曲淄拐弯,竟有二十多里长,所以人们便给这镇起了这么个名儿。镇是古镇,几千年来,变化却不大。镇上的大街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超过三百米,有两家饭馆,一家国营的,叫红旗饭馆,一家大集体的,叫东风食堂。有一座旅馆,有一座邮电所,有一家供销社,什么都卖,油盐酱醋,布匹纸张,化肥农药,锅碗瓢盆,烟酒点心,一应俱全。但照顾它们的人很少。只有来了一辆汽车,这儿才热闹一下。如果没有汽车,售货员服务员便坐在椅子上打盹儿。

正是因为这样,卖鸡蛋,在这镇上便成了一场竞争。两个食堂能用多少鸡蛋?过路的客人想在这儿买便宜鸡蛋,才是她们最好的顾主。

乖奴闷着头儿正朝前走,忽然听得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分明是他们村三狗的媳妇米米。

在各支窝,米米是名声最不好听的女人。人们说,她肚皮上爬过的男人,用算盘珠子都拨不过来。一缕线,一包火柴,几根针,几尺布,几毛(角)钱,一个包子,一碗葱花面,她都会痛痛快快地给你脱了裤子,让你痛快一回。而且干这号事的时候并不避人,那儿都是她干这种事的场所。

米米咯咯笑了:“你要舍得,我也就舍得了。你要是还想来,我后晌还在这儿等你!”

“我后晌回不来,后天吧,你后天上午到这儿等我。”

那男的从沟沟里走了出来,到了路上,一看见乖奴在那儿呆呆地低头站着,无声地笑了一下,便向曲淄镇的方向走去。

那男人很快便拐了个弯儿。看不见了,乖奴这才抬脚朝前走。刚一闪过那道沟缝儿,只听米米在她身后大声问:

“乖奴,又卖鸡蛋儿去呀?”

乖奴只好应声了:“嗯!你也上曲淄镇?”

“没盐咧,称些盐去。咱俩一搭里走!”米米说着,几步就赶了上来。

乖奴是很瞧不起米米的,在她看来,米米是最没皮没脸的人。平常在队里干活儿,她都不愿跟她做搭档,尽量离得远远的。因为米米那肚皮,不但谁都让上,而且那张嘴,是什么话儿都能说得出来,再酸的话,她都毫不夯口(夯口:不好意思说),脸不变色心不跳。她好像根本不去考虑谁讨厌她,总是乐呵呵地,跟谁都拉近乎。有时候谁说她两句,她也不在意,似乎那难听的话儿从她的右耳进去,又从左耳出来,压根儿没有在里边停留。米米赶到乖奴身边,朝篮子里一瞅,说:

“呦,你真能行,你喂的鸡,下的蛋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