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由石头子儿铺成的公路,像一条长虫一样,拐着弯着从东南方向伸了过来,一进入镇子,便成了青石板铺成的路面。这青石板铺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它被车辗人踏,磨得光跶跶的,仿佛镜儿一样,能照见人影。街道两边,有几棵槐树,它们的年纪,也没人说得上来。它们每一棵树都有三四搂,心儿都空了,那被风雨打磨了不知几百几千年的树木,如同蛟龙或山石一般,暴突着自己峻嶒的筋骨,虽说看起来似乎老态龙钟,但依然精神矍铄,显现出一副不屈不挠的气概。这石板路,这老槐树,便构成了曲淄镇独特的风景。
曲淄镇最热闹的地方,在中心地段。食堂,供销社,都在这儿。来往的汽车,都在这儿要稍稍停一停。有上车的,有下车的,有喝口水吃碗饭买点东西的,算是一个站口。就是这些人,给这古老的镇子,带来一阵又一阵生气,使得它在凄冷之中,产生了一些儿热力。
米米说她是来买盐的,但她和乖奴一同走到镇子中间,便跟乖奴分了手,径直朝前走了。乖奴也不再管她,提着篮儿,便走到一家的门前檐下,靠墙坐了下来。一看,左右一长溜,约莫有十六七个,全在面前蹲了个鸡蛋篮儿。乖奴自去年腊月里跟婆婆来了一趟曲淄镇之后,便再没来过。往常来镇上卖鸡蛋的,都是婆婆。但卖鸡蛋是用不着学习的,你给我钱,我给你蛋,就这么简单。乖奴很矜持地坐在那儿,等着买主的到来。
乖奴坐下不久,便有个干巴瘦老汉儿,走来问:
“女子,咋卖里?”
乖奴一见买主来了,忙问:“你给啥价哩?”
干巴瘦老汉儿道:“嘿;哪有这样卖东西的呢?你先要个价,我才能还个价儿嘛!”
乖奴想了想,记得腊月里婆婆卖的是一块钱九个,便随口说道:“九个!”说过了,一想话没说全,又补了一句:“一块钱;”
干巴瘦老汉摇了摇头,说:“女子,没那个价了,那是年时冬里,鸡蛋少,这阵子春暖花开,鸡尻子都张开了,你莫看看,这儿有多少鸡蛋篮篮?”
乖奴一想,也确是这种情况,忙说:“那你就说吧。”
干巴瘦老汉说:“十三个,咋样?”
乖奴还没有说话,只见别的卖鸡蛋的人儿,直朝她眨眼儿,便说:“十三个?这,我不卖,”
干巴瘦老汉问:“那,十二个,咋样?”乖奴朝周围瞅了瞅,没回答,
“十二个你还不卖?”干巴瘦老汉儿说:“你这是金蛋还是银蛋?你莫看这儿多少卖鸡蛋的?又有几个是买鸡蛋的?能碰见我这个买主,是你的运气。卖不卖?……好!十一个!咋?还不卖?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谁给你能出这么好的价?”
乖奴的心动了。她想起婆婆痛苦的样子,想赶紧把鸡蛋换成钱,买了止痛片回去。但一看干巴瘦老汉儿身后,一个卖鸡蛋的老婆儿朝她悄悄地直摆手,便说:
“十一个?也不卖。”
“唉!”干巴瘦老汉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没运气,放跑了我这个买主!”他瞅着她,无可奈何地走了。
干巴瘦老汉儿走远了,那老婆儿才向乖奴说:“可不能上他的当!那是个鸡蛋贩子,净想着哄咱山里人,捡便宜货。他在山外,一块钱才卖八个。”
乖奴一听,忙说:“好婶呢,不是你说我把这一篮子鸡蛋,就贱葬了。”
老婆子道:“你莫听他说,这阵子虽说鸡正下蛋,可也正是孵鸡娃的时候,孵鸡娃还要许多蛋,卖鸡蛋的也不是很多,正是能卖个好价钱的时候,等一会,有汽车来,一块钱最多给他九个。”
乖奴一听,忙问:“婶,汽车多不多?”
老婆子道:“南来北往的,断不了就是!卖东西可不能急,要耐住性子,没个合适价钱,就不要松手。咱们看个鸡容易吗?鸡下个蛋容易吗?”
乖奴道:“婶,你说的话,真是理儿,咱农民还有个啥进入?不就是鸡尻子掏这几个蛋!”
老婆子又叹了一口气道:“女子,你这年轻,怕还不懂得这过日子的道理,这鸡尻子掏蛋,也是受罪哩!”
乖奴一看老人愁苦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说:“唉!如今好过的能有几家人?除非当干部当工人,拿着工资,要么,就得能偷能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