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买鸡蛋就买鸡蛋嘛。”他不很满意地说:“说那些废话干啥!”

“你们要紧张,我们这些农民怕就活不成了。”老婆子并不理睬那穿烤花呢大衣的大肚子,只顾朝那蓝呢子女人说:“能坐起这么高级的车,还能没钱?”

说着,便数起鸡蛋来。为了记数,说话便停止了下来。在数的中间,有两个特别小的鸡蛋,被蓝呢子女人挑了出来,放在了一边。数完了,老婆子又把它放到塑料篓子里去。

“哎!不行,那两个太小了,我……”

“大小也是个蛋嘛!”老婆子说:“都是鸡尻子出来的,也不是人捏的。你和我讲的要这一篮子,也没说大的要小的不要呀!”

“不不!蓝呢子女人说:“这两个太小了,不合格嘛!”

“就是因为大小不齐,我才卖八个半呀,要是都像鹅蛋鸭蛋,你怕七个也买不到呢!”

“这不行!”蓝呢子女人把那两个鸡蛋又取了出来,说:“这,我吃亏太大了。我不要这两个。”

“你们这些越是有钱的人,越把钱看了个真!”老婆子的嘴角涌出一缕微笑:“我们这些农民虽然穷,还把这星星点点的,不放在眼里,行咧行咧,把这两个算一个给你,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蓝呢子女人得意了,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开钱的时候,蓝呢子女人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大卷票子,有拾元的,有五元的,有一元的,最后,差五角钱,老婆子没零钱找,蓝呢子女人问穿烤花呢大衣的大肚子有没有伍角钱零钱,大肚子又掏出了一大卷,从最里边取出了一张紫色的伍角钱来。那攥在胖胖的两只手心的两卷票子,看得那些卖鸡蛋的女人很是眼馋,有的竞咕咕地咽起了口水。

那油光瓦亮的小汽车,带着一股风,从青石板路上开走了。骚动了一阵的镇子的中心地带,又平静了下来。人们坐在檐下,眼睛向两边的公路上张望着,期待着又一辆汽车的到来。

老婆子把卖过鸡蛋的七元五角钱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坐在那儿,并没有走。她低着头,半晌没说一句话。乖奴也没有吭声。

“唉!”老婆子终于有些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说:“共同富裕,喊了几十年咧!可啥时候共同富裕过?瞧人家那一把票子,咱劳动几年怕都没那么多呢!吃不饱饿不死的,啥时候是一个尽头?”

乖奴听着,想劝慰老婆子几句,但又不知道咋样去说。她想起了他的婆婆也曾这样谈起过,但也只能在自己家里悄悄儿地去说,说时还生怕有人听见。这话,真要是让外人听见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老婆子居然在大镇子上的人窝窝里,敢说这样的话,胆子可真不小。可这是真话,真话原本就是要偷着说的。乖奴朝四周一瞅。只见周围的人,都像是没听见似的,心里才平静了下来。

“女子,”老婆子忽然问她:“你是哪哒的?”

“咯吱窝里。”乖奴答。

“有婆家了吗?”

“我都结婚两年了。”

“唉唉!”老婆子微微惊着拍了一下手:“瞧我这眼!我以为你只是有十七八呢。”

“二十三了!”乖奴笑着说。

“看不出!你长得面嫩得很。”老婆子说:“谁也看不到过了二十,女婿娃在哪哒干事?“干事?”乖奴不由得笑了:“是一个社员!一天七分钱。”

“社员?”老婆子瞅着她的脸儿,说:“你莫哄我老婆子!不像,你是个有福的!”

“好老姨哩,我哄你干啥?就是个农民嘛!”

“不!”老婆子有点固执地说:“你是个有福的,我没看错。”

乖奴笑着问:“你会看相?”

老婆子噗嗤一声笑了:“我会看个屁!”

“那你咋知道我是个有福的?”

“唉!”老婆子说:“我自己没福,一辈子就像个鸡儿一样,刨一口吃一口,心里没舒坦过,眉梢没舒展过,所以总是盼望别人是个有福的,碗里有肉有油,身上有绵有稠,住的有房有楼。”

“那你呢?就不盼你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老婆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头:“你看我,眼儿小,眉毛稀。颧骨高,腮帮低,长得就像个福薄命短,吃饭打碗,哪儿来的福?过年能割二斤豆腐,就谢天谢地谢祖宗的那点脉气咧。”说着,忍不住叽叽叽地笑了起来。

乖奴忍不住也笑了,说:“我们家跟你过的日子是一样一样的,或许还不如你。我婆子病着,吃个止疼片都没有,这不,让我来卖鸡蛋。”

“这,咱农民就不如人家公家人,人家吃多么贵重的药都不掏钱。唉!都是一条命呀!”老婆子叹过了,把握钱的手朝前一伸:“你先拿这钱给你婆子娘买药去,下次碰见我,你再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