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到终南县乡下的街头巷尾走走,常会看到一簇人蹲着围成一圈,一个个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呼喊指点,一会儿庆幸叫好,一会儿唉声叹气。你别以为这是围观斗蛐蛐,因为中间放的不是“斗盆”,也不要以为是掷骰子比点点的,因为中间没有大老碗。这中间画了如九宫格样式的道道,罗列着纵横交错的草屑和土块。人们关注的是草屑和土块的运行走向和所占据的位置,这叫搭方。搭方是斗输赢的,是牵制人们争斗神经的活动。
搭方,在关中农村流传极广,在终南县更为普遍,而在县北乡就成了深入人心、无人不好的斗智游戏。搭方没有围棋文明高雅,没有象棋的文韬武略。搭方不设枰备子,不摆几设案,随便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道旁院落,伸出食指、中指,就地横竖画成交叉线,形似九宫格的样子,这就是搭方的战阵。然后你拿几个土块,我拽一把草屑,互相谦让“你先搭,你先搭”。于是一场并不亚于围棋和象棋的纵横捭阖深谋韬略的战阵摆开了。不用说,随即吸引来围观支招的,观阵助威的,打牙撂舌的,一直玩得天昏地暗方才罢休。
尽管如此,但对一般人来说搭方就是玩耍,有的干脆说那是驴打球球、牛倒沫呢——没搭上轭头拉犁套磨子——闲得没啥做咧!
印堂老汉却对搭方别有高论。他说你看这顺(纵)的七条线为经,踅(横)的七条线为纬,经纬交错编织出的就是人情世事。就说这码,在方外是草叶是土块,进到方里就是“码”,放到要紧处,一“码”千钧哩。人也一样,把你放到县衙门,你就人模狗样催粮要款,动不动打人的尻(音gou,屁股)板子。把你撂在双柏堡,就是平头百姓一个,在田坎坎拉屎,地头头尿尿,累得招不住咧,还要骂娃娃打婆娘。
当然,印堂老汉这样说,是因为他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方总”,自然要比一般人思量得深远些。
要说这“总”嘛,也是有些来头的:满清把军爷叫千总、把总,民国时期乡上有总乡约,联上有联总,不用说“总”就是头脑的意思,是有一定的权威的。当然,作为方总印堂老汉也就像其他“总”一样,是有身份和权威的,比如他“论方”就没有人不服气。
双柏堡有数百户人家,在方圆数十里也算是大村堡。堡子中间有三教庙,村人也叫大庙。正殿里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佛祖释迦牟尼和孔老夫子。大庙前头有广场,有戏楼,有钟亭,是堡民集会的场合,也是堡子举行盛典的地方。农闲时节特别是冬天,人们便聚集这里搭方、谝闲传,或在向阳的墙根晒暖暖,翻开裤腰逮虱子。还有你一言我一语,杜弄着“三国”“列国”“杨家将”和“水浒传”的故事。虽然都是戏台上反复唱腻的故事,但也往往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还得找赵老爷判个对错,论个是非哩。
印堂老汉的“方总”,也是在这里正名分的。那个场面那个阵势,至今还使双柏堡人振奋不已,津津乐道。当年在县衙当差的牛福,领来全县十三操(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县以下基层组织)的搭方高手,和印堂老汉在大庙前头展开车轮大战。老汉一屁股坐下没动弹,等把十三操高手赢完,已是日落西山。起来时连双腿都挪不动,还是对手搀扶起来的,至今落个腿疼病哩!十三操的高手当场推举印堂老汉为终南县的方总。牛福当着众人面说他还要报知事老爷,在县衙备案哩!当然这也是风地里的野话,不可当真,可这方总的名声却是远近播扬咧。当然这是民国初年的事情了。
此时的大庙前头,印堂老汉摆起方阵,招徕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方已是残局。“方上”,印堂老汉从边线调来一“冷码”(如象棋的闲棋冷子)稳稳当当四码成方。这一招使对手牛福老汉和他的支持者眼睛睁得滚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叹息一通,然后又叽叽喳喳地互相埋怨起来。
“对咧对咧,吵吵个球!”牛福老汉对他的支持者嚷道:“猪八戒不成仙,尽招了嘴的祸咧,叽叽喳喳个球,把仙气都从尻子(屁股眼)冒走咧!”
一个支持者反驳说:“你不听我的话嗑。”
“谁的话我也不听,”牛福有点急眼,“谁再给我军(支招)我就骂呀!”
于是大家无可奈何,有的怨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有的说他是“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的主儿”……
这时候印堂老汉咂着旱烟袋,耐心地等待牛福老汉的下一步。牛福老汉闷着头,一时半会想不出扭转局面的招数。印堂老汉咬着烟锅咀,打牙漏气地说:“技高一着,不在人多。”
牛福老汉急得鼻尖、额角冒着小汗,因为他已输了两盘,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赵老爷来了!”一人指着远处巷口:一位青布长袍、花白须髯的长者朝大庙前头走来。所有的眼球立时直愣愣地望着……
赵老爷一改往日舒缓自如的方步,脚下稍显慌乱。致使在场的人不敢或忽略了和他打招呼的习惯,众目所归地凝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广场中央。四下谝闲传的,墙根晒暖暖逮虱的不约而同地围聚过来。
牛福老汉借机把无法挽救的残局一拨拉说:“不输不赢,不耍咧!”
印堂老汉忽地站起来说:“哎哎,咋耍不要脸哩?”
牛福老汉说:“也不赢谁的场面地,也不输谁的婆娘娃,走,听新鲜去!”
赵老爷捋捋胡子,清了清嗓子,声调沉重地说:“共产党的军队——到咸阳咧!”
大家对这事虽然早有所闻,但似乎又感到突然,互相对视着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是痴痴地巴望着赵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