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爷贡生(准举人)出身,国民革命以后,在临潼放一任知事(民国初年称知县为知事),这也是人称他“老爷”的来历。
赵老爷说:“一两天共产党的军队就到咱这里了,各家收拾一下,提防着。自古兵匪一家,连国民军都木梳篦子一样搜刮,共产党的军队能好到哪里去?”
牛福老汉不以为然地说:“共产党的军队也是军,国民军也是军,谁来了咱都是踅一丈顺八尺。刘镇华、冯玉祥、阚玉琨、吉鸿昌咱经过,白朗过境咱也没害怕过。”
按说牛福老汉这号住着草棚的穷汉子,没有啥本钱或者资格和赵老爷扭劲。但他有过人的体力和早年戏剧般走红的经历,也使双柏堡人不敢小觑。更何况人们私下传说,他大儿子牛威在共产党的军队里把事弄大咧!
赵老爷不屑于与牛福计较,以为自己对双柏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严峻的脸面掠过一丝微笑,却松和地说:“牛大(对拉长工者的称呼),你说的也是。可咱堡子有几个像你那样见过大世面的人?”赵老爷不等牛福回答,又转面向大家,“各位还是小心得好。”
牛福老汉不服劲,睁大眼睛,面对大家说:“我牛大咋咧?是人是鬼还说不定呢!”
印堂老汉似乎还记着刚才被牛福“一拨拉”的不快。冷不丁递上一句:“不管咋说,白朗总不是好人吧?”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这话戳到牛福老汉的“烂脊梁”处,当年“白朗过境”,牛福曾和他们搅和一阵子,白朗撤离,他就被县衙飞索缉拿,蹲了大狱,差点送了性命。
牛福老汉脸面有些挂不住,强辩说:“白朗是败了,白朗真要成了气候,说不定你比我还骚情呢。”
印堂老汉说:“这跟搭方一样,你得瞅准路数。白朗从河南过陕西到甘肃,一路只跑不歇,那‘路数’就不对。你黑马失揣的瞎掺和,终了呢,他们跑了,你可招了祸。这一回可得瞅准哟!”
对印堂老汉这番话牛福老汉并不服气,按他的脾性还非要说个张道李胡子,但想起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儿子,他还是退了火。于是把话头一转:“咱老了,不争喔怂咧!再说,也没人瞧上咱这把老骨头咧。”
趁着印堂老汉和牛福老汉斗嘴之际,赵老爷不声不响地走了。
共产党的军队是军是匪还没弄清呢,忽然就不见了赵老爷,大家心里空落落地不踏实。“共产党的军队到咸阳咧,一两天就到咱这儿了”,这着实使双柏堡人惶恐不安。这几年对近在陕北的共产党的军队,虽然不无好的传闻,但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民国以来过境的军队太多了,哪个不抢不抓不杀?人们实在是惊怯了。
第二天,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大庙前头。虽然有搭方的,有说“三国”的,有谝闲传逗笑的,还有翻开裤腰逮虱的,但似乎都不甚专注:不见赵老爷来,人们心里不踏实。
赵老爷不光是双柏堡人的主心骨,也是十里八乡所敬重的人。那是赵老爷辞官回乡,做了件令全县人交口称赞的事情。原来终南县从明朝中期按皇庄、军寨、民村将乡村分为三等,所纳粮赋分别称作王粮、军粮、民粮,此一制度一直沿袭至民国。数百年的粮赋征收办法,本来就弊端百出,更加清末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灾荒频发,土地流转混乱,往往造成有地者不纳粮,无地者却名下有粮。再则农户纳粮多由商户、钱庄承办,层层加码,农户不堪负累,因此而倾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赵老爷联络名流士绅向省府上书,请求整理粮赋。得到省府批准和县府支持,成立整理粮赋局,赵老爷亲任经理。他们对全县土地逐一丈量,确定花户(各户主),然后按土地优劣分上、中、下三等,粮赋即按新量的地亩和等级计算摊派,使粮赋征收较以前大为合理,也减轻了贫困户的负担。
再则,穷乡僻壤的贡生已使乡人刮目,况且还曾是堂上“悬挂我王圣旨”七品县官的神圣的贡生,赵老爷能不使乡人仰望得脖子发酸!
赵老爷在不损害大局的前提下,在土地等级上给双北堡照顾些,双北堡的粮赋自然少于其他村堡,因而双北堡人除了对赵老爷敬仰,还得感恩戴德。自然双柏堡的大小事,只有赵老爷做主,人们才心地踏实,何况这关系全堡安危的“军国大事”?
将近午时,有消息传来,说赵老爷“偶感风寒”。大家一时议论纷纷,出现了小小的混乱,甚至有唉声叹气的。
牛福老汉正和一中年人搭方,一股无名火蹿上,按以往的习惯,他会直着嗓门说:“不来咧去球,离了喔红萝卜,还不做席面咧!”这回他却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说:“又没有八抬大轿请你来,做作怂呢!”
在一旁观阵,用烟锅头操烟末的印堂老汉笑着说:“说不准老牛就要坐八抬大轿啰!”
牛福抬起头,盯了一眼印堂老汉:“不敢胡说八道啊!”
印堂老汉哈哈一笑:“做作怂呢!”
忽然有人说:“赵凌源来了!”
虽然大家对赵大公子为人不敢恭维,但毕竟是赵老爷的儿子,想必他就是奉他老爹的旨意而来。大家还是围拢了上去,打听赵老爷的病情,问赵老爷是啥主意?
赵凌源一边应付着,走上钟亭的高台。扫视大家一眼:“我爹说他老了。”大家面面相视片刻,又叽叽喳喳议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