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忙口,天气逐渐变热。赵老爷与印堂老汉,在自家庭院葡萄架的石桌下象棋。一个当过县老爷的官人,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却因赵老爷的二少爷基源,曾经在印堂老婆跟前过奶,二人便以亲家相称。按终南县习惯,子女间也就相互以奶大、奶妈称呼。既是亲家,两家人也就时常有些来往,再加之印堂老汉老成持重,赵老爷也就择善而从,显示出宽容大度的士绅襟怀。

棋在中局,处于胶着状态。赵老爷忽然一妙招,棋势稍占上风。于是便下意识地,以小拇指长指甲,抠着花白的八字胡,舒缓地拿起水烟袋,装烟,吹媒纸,呼噜噜地吸上一口,鼻孔缓缓地流出细长的烟柱。印堂老汉思索着,捏着烟锅在烟袋里不住地操弄着……

这不是大庙前头搭方,里三层外三层乱口当家,甚至有直接插手走码的。他们在静默中较量……

棋艺为琴棋书画之属,向来是文人雅士的专属。当然赵老爷明白,此棋艺非彼棋艺,无奈穷乡僻壤,乡野粗俗的庄稼人,岂能通晓围棋?那种无须对话的所谓“手谈”,“不得贪胜、舍小就大、逢危须弃、彼强自保、势孤求和”的微妙人生哲理,岂是普通人能够体味的?

这无疑扫了赵老爷雅兴,也是他林泉生涯的缺憾。好在象棋也是棋,秤盘摆在石桌上,你来我往,文韬武略,纵横捭阖,也可激发出豪放的情怀。

印堂老汉跳一马,算是还了一招。赵老爷放下水烟袋,提起车在空中悬了许久,又放回原位——举棋不定。印堂老汉朗朗一笑,烟锅终于操满,咬上烟咀,嚓嚓地撇开火镰,火星四溅。硝子引燃后,按到烟锅头,吧嗒吧嗒咂开了。

不过,印堂老汉还是看重“方总”的荣誉。赵老爷却说:“亲家,搭方名不见经传,不登大雅之堂。关云长刮骨疗疾邀人下棋,镇定自若;淝水之战正酣,谢安石与人对弈,不乱不惊。这都是千古美谈,你听过哪路英雄以搭方出名的?”

印堂老汉固然不知淝水之战与谢安石如何镇定如常与人对弈,但关二爷刮骨疗疾的戏文他看过十遍八遍,华佗把关二爷的股骨刮得嚓嚓作响,他却无事一样与人下棋。也许是敬重关二爷,也许是受赵老爷话语的刺激,他就买一副象棋,当然他不知道围棋。他先跟臭棋篓子接招,十数天就来找赵老爷,当然不是对手。但陆续登门求教,就让赵老爷刮目相看了:也许下棋和搭方有相通之处,这老汉能够眼观六路,也不乏深谋远略!

棋已进入残局,赵老爷明显失势。“逢人不下快心棋”是赵老爷向来谨遵之道,若在往日必然莞尔一笑:“棋输将帅在,楚河汉界又重来。”决不“负隅顽抗”。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不甘心失败。说:“我的大局虽然失势,但还能维持一个局面,这叫作败而不馁!或者叫虽败犹荣。哈哈……”他言不由衷地笑了。

凌源回来了,看见他们下棋,径向四合院走去。赵老爷一边挪棋子,随口喊住凌源。凌源过来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并不观看棋局,取出一根纸烟,在盒子上墩了几下,擦着“洋火”点燃,慢慢地吸着。赵老爷看着凌源颓唐的样子,立时没了心境,便断送了残局,过问起组织自卫队的事。

凌源说:“七姓八黄的,不合性。传唤了半晌午,好不容易人齐了,又嘻嘻哈哈、七长八短不成方队。领着在城墙上跑一圈,掉队一大半。可吃夜饭都来了,有的还带着碎娃。一锅不得够,还得做二锅。都乡里乡党的,为这事跟谁红脸呢?”

赵老爷沉默一会儿,问:“那你说咋办?”

凌源“吭哧”半天,说:“依我看嘛……这也是白劳神。听到渭河北卖生姜的人回来,说共产党的军队好着呢。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侮辱妇女,还帮庄稼人担水扫院哩!”

赵老爷说:“那都是传闻,你亲眼见过?”转脸向印堂,“问你大伯,民国以来过多少军队,有几个好的!冯玉祥、吉司令的国民军好,最后咋样?还不是祸害百姓!”

印堂老汉说:“自卫队就是羊跟老虎作戏哩。看见老虎来了,老远虚晃一下声势,探探老虎的虚实。老虎真要张口,羊赶紧溜走。自卫队自卫队,保住自己就对,羊贵贱不敢跟老虎作对!”

赵老爷说:“你大伯说得对。那些传闻你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共产党的军队如果真是那样,咱就是烧高香咧!如果不是那样,不是上了当?你给乡党们申明利害。明天上午我去看你们,不信年轻娃娃不知道狼是个麻麻子!”

凌源忽然在兜里一摸:“呃,我还忘了。像是基源给你的信。”

赵老爷不由心里一怔,拆开浏览一遍。把信装进衣兜,看着印堂老汉,茫然地说:“老哥,看来我确实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