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的军队没有来。
国民党的大部队却从咸阳、西安铺天盖地地来了。
听说是国军,赵老爷命自卫队开城门迎接。他对凌源说,国军就是国家的军队,古时候老百姓对仁义之师,是“箪食壶浆”迎接的,并亲自到自卫队布置慰劳国军事宜。
可大家忽然发现,这国军也变得和土匪差不多:抢粮抓夫拉牲口,甚至连猪羊也不放过。赵老爷见势不好,命凌源赶紧解散自卫队,让他们各自保全身家性命去。
赵老爷眼睁睁看着国军,将自己经营一生的家园,踏践得纵横狼藉。他仰天长叹:蒋某、胡长官,你们咋如此让国人失望啊!你们说是为了剿匪,摊粮派款我都认了,我知道这是“匹夫之责”,可你们咋就翻脸不认百姓咧?
四姐家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像个小绵羊,整天蜷缩在赵老爷跟前。
赵老爷家的厅房、上房、堂屋、厢房,都住满国军官兵。十七军一位陈营长,居然将营部扎在他家里。陈营长倒也讲理,把四合院里的杂兵一律赶出,只留下几个勤务人员。陈营长对赵老爷百般抚慰,和他谈时事谈民生谈政治军事,大骂国民党当局腐败无能。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使赵老爷十分感动。
家里有了相对安定的局面,四姐家也活跃起来咧!陈营长当着赵老爷面赞扬四姐家端庄秀丽,小鸟依人。四姐家有些不好意思,娇羞地往赵老爷身上靠。赵老爷一高兴,就让四姐家给陈营长倒茶敬水烟。陈营长谦让着,流盼的目光却不时地瞟着四姐家……
一天晚上,陈营长派人请赵老爷喝酒,并要他带上四姐家。赵老爷推辞再三。来人说:“赵老爷如果觉得不便,那就请四姐家过去。”赵老爷一愣:“这是陈营长的意思?”来人说:“在下不敢违命。”
赵老爷拄着拐杖,来找陈营长要问个究竟。陈营长和蔼而坦率地说:“赵先生,鄙人为党国效命,戎马倥偬,实在孤寂,就是请四姐家过来聊聊嘛。”
赵老爷正色道:“这怕不合适吧?”
陈营长说:“要说我住在你家也不合适!可住也就住了。”
赵老爷半天无言以对,气得浑身颤抖。陈营长对卫士说:“赵先生有疾,扶他下去。”
赵老爷躺在夫人炕上,清清楚楚地听见四姐家由哭闹到安静,由安静到惊恐,由惊恐到哭泣,由哭泣又到安静……
赵老爷翻来覆去睡不了,坐起躺下,躺下又坐起,想要去看个究竟。夫人阻挡着,叫他想开些:“喔本来就是个贱货,还勾引得凌源不得安宁!”
赵老爷声嘶力竭地说:“你懂个屁?那是肉烂在自己锅里!”
第二天一大早,陈营长们就开拔了。赵老爷拄着拐杖来到陈营长住的房间,四姐家还躺在被窝里。赵老爷举起拐杖狠狠地朝被子上抽打。
四姐家惊恐地看着赵老爷。半天才说:“你横啥呢?”
赵老爷愤怒地说:“贱人!你羞辱我赵家先人咧!”
四姐家忽地坐起来,说:“你堂堂大男人,连自己的小婆娘都护不住,还有脸在人跟前撒歪?”她边穿着裤子边说:“再说咧,要没有我,你那条老命都完了。你得感谢我才是的,倒发脾气打人哩!真是的……”
赵老爷胸中五味交织,不知怎样是好。待了半天,只是“唉”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回上屋去了……
牛福走进赵家大门,过了一片狼藉的厅房,再走几十步,就是砖刻门楼的四合院。门楼两侧的花草树木断株折枝,残败不堪。土坯垒的临时锅灶已被踏倒,还冒着缕缕青烟。简直就是土匪洗劫、乱军拔营,好不凄惨!
这个大院牛福是很少光顾的。这除了和赵老爷的过节恩怨,再就是要为生计奔波,无暇来这财东家的深宅大院。
记得民国十八年,关中遭百年不遇的灾荒。为了顾肚子活性命,他眼睁睁把二十亩地,零打碎敲地换了赵老儿的糜子吃。又把祖先留下的,靠城墙的三间瓦房带庄基,卖给赵老儿作马房。他成了地无一垄,房无片瓦的穷光蛋。只好天天推着鸭娃车,到南山根砍硬柴,推到市集上出卖。一天寻上一升稻黍(红高粱),吃红面㞎红屎,连出的汗都是红的。这倒要感谢先人给他一副“牛大刀”的身板!
但总有个接不到处,比如天有雨雪或者硬柴卖不过,这就得饿肚子。大人还好说,忍着吧。可娃们哭闹着,也确实叫人伤感……
这时候赵老儿却在自家门前支上两口大锅,每天烧两锅稀米汤说是“舍饭”。赵家长工伙计掌着勺,给挤挤攘攘伸出一圈圈碗的女人娃娃盛饭。赵老爷在四下转悠着,一脸忧虑与同情。在牛福看来那骨子里其实是得意:难得有这样做善人的机会。因此他严禁老婆娃娃“宁喝尿也,不准喝赵老儿的稀饭”。有一天,牛武大概是饿得实在撑不住了,拿了个粗瓷碗去喝了一碗,又挤着抢了一碗端回来给牛宏喝。牛宏刚端起碗,他爹牛福回来了,看见牛宏要喝的样子,呵斥道:“我是咋说的?”牛宏眼泪汪汪地放下碗,看着爹那威武森杀的脸,掏出牛牛给碗里尿了几滴。等牛福转过身,牛宏快速地端起碗喝了下去。
一天晚上,牛福推车回来饿得慌,歪在炕上,正盼着老婆一盆红面搅团。哪知老婆端来的竟是一盘白蒸馍!妈呀,这该不是做梦吧?老婆递给他一个白生生软嘟嘟热乎乎的蒸馍,他吓得直往后退,口里梦呓般地:“不敢,不敢,甭吓我了……”
老婆把馍盘放下,上炕拢住他,前心后背地摩挲着。说:“你不会是中邪咧?是真的,是蒸馍,是白生生的蒸馍!”
他终于平静了,怯生生地吃了一个:绵软,缠口,咽到肚子都是香的。有好些年头都没见过白面馍了!竟勾起他无名的酸楚:顾不得鼻涕眼泪而狼吞虎咽,一呼隆吃下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