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香过了,他不禁打个冷颤。惊愕地问老婆:“这白蒸馍是哪来的?”
老婆说:“威娃拿回来的。”
“不对!”牛福突然暴跳如雷:“你你给我把威娃叫来!”
“出去了。”
“跟谁?”
老婆蔫蔫地说:“跟一帮小伙子。”
牛福明白了,不禁有些胆怕。但在这年月穷苦人又有啥办法呢!从此他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回白蒸馍。虽然心里不踏实,但却发现赵老儿对他客气了。也就是这时候,他被邀请到这四合院的。
那天赵老儿摆了酒席,硬把他推到上座。虽然威娃使他尝到白蒸馍,但酒席还是不沾边的。想当年在县衙当差,吃香的喝辣的那种风光,不禁感慨人生无常……至于赵老儿是不是又给他设局,看着一桌丰盛的肉菜,他也顾不了许多,有道是:得驴就骑,得席便坐。
酒过三巡,赵老儿觉得不尽意,又叫来四姐家陪酒。他也不讲什么礼仪,劝酒递酒就喝,不劝不递就自斟自饮。他只觉得酒往肚里流,肉顺肠子走得痛快,以至于四姐家的媚眼过程嗲声嗲气,他都一概看不见听不来。
赵老爷以赞赏的口气说:“一饭斗米,食肉数斤,披甲上马,英雄不老,真廉颇矣!”
牛福嘴里嚼着鸡腿,脸已经涨红,说:“有酒有肉,‘脸破’也没啥!我老牛都到这份上了,还管脸破不破的。”
赵老爷见牛福不解其意,笑了笑,随即给夹了个鸡翅。牛福用筷子接了几下没接住,干脆撂下筷子抓了起来。四姐家递上一杯酒,牛福也接了。牛福鸡肉就着烧酒一副梁山好汉的吃相,得到赵老爷的称赞“真英雄好汉也”。
吃饱了,喝足了,四姐家那姣好的白白脸变得虚晃了。他才费力地听着赵老儿的啰嗦,许多话他都没听清楚。但那“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意思他明白了。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他就在迷离恍惚中,应承了赵老爷的“请求”。
牛威可以“兔子不吃窝边草”,但管不住其他人不吃窝边草!不过赵老爷也还损失不大。所以赵老爷认为牛福还不算小人,但也非正人君子也。
牛福刚踏进砖刻门楼,迎面碰上赵凌源。赵凌源有点诧异:“哦,牛叔来咧!有啥事?”
牛福说:“来看看你爹。狗日的中央军就不是人养的!听说你爹受惊不小?”
赵凌源看不起牛福,倒不是父辈的恩怨,因为这种人不是他的群类。但在这种时候来家,他还是不敢怠慢的:堡子有关共产党的军队的消息,无不掺杂着牛家的传闻。于是他笑着说:“牛叔你先坐,”他把牛福安排在堂屋的椅子上,“我叫我爹去。”
牛福忙站起来说:“不叫了,你爹身子不好,我自己过去。”
赵凌源抢先进了爹的房间,牛福到门口还是刹住脚。一会儿赵凌源出来,叫牛福进去。
见牛福进门,赵老爷忙从炕上半坐起,说:“失礼了。”
牛福也随和地说:“你躺上,躺上,我看你一下,就放心了。”随即坐在炕沿下的杌子上。
赵老爷拿水烟袋让牛福。牛福掏出旱烟袋一扬手:“有这,有这。”
看着这刻花的门窗,砖镶的炕围,软缎的被子,牛福觉得自己矮了三分。人家也叫活人呢!咱一辈子都没摸过软缎子。
牛福撇火镰“嚓嚓”数下不燃。赵老爷忙把媒纸递给凌源:“给你叔点着。”
牛福谦让着,赵凌源已把媒纸吹着,硬要给他点。牛福也就享受了财东娃的侍候。
牛福咂着烟,打牙漏气地说:“赵……”又停顿一下。背地叫惯“赵老儿”,当面还真把“赵老爷”叫不出口。他拉一下音,变通了:“赵老哥。”赵老爷倒爽朗地笑了。赵凌源听了这一称呼,一脸不高兴。见他爹笑了,也不好说什么。
牛福说:“中央军这一伙不得好死!在咱堡子,别的不说,赵老哥你可是粮款没少给老蒋跟小胡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赵老爷说:“不提了,过去就过去了,能保住命就万幸了!折损些财物,消灾免罪呢。”
牛福说:“话虽这么说,可这是个啥理儿?”见赵家父子没说话,他看了一眼赵凌源:“你们自卫队也太软势了,不敢打那些狗日的!”
赵凌源一阵脸红,没有吭声。
赵老爷说:“他牛叔,你也是堡子的老人哩!经过大世面。要对凌源这些年轻人多指点。你看中央军过去了,共产党的军队……”牛福把烟锅一举,止住了赵老爷的话。纠正道:“不不,解放军。”
赵老爷愣了一下:“啊,啊,解解放军。解放军要来了,咱都操心着,甭教堡子再吃亏咧!”一种无形的震动,使赵老爷的心一阵紧缩。他忙点燃水烟吸着,但岔了气,不住地咳嗽起来。
当然,这“解放军”的名字,赵凌源也是知道的。但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一种意识,他极不喜欢这个名字。而今中央军跑了,要他改口也无所谓。但这新名词突然出自牛福口中,且咄咄逼人地纠正着他的老爹,不能不使他懊恼,同时也有一种警觉。这使他立时意识到近来大家经常议论的名字——牛威。看来对牛福真是不敢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