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赵家人开始挪腾厢房和厅房的家具、杂物,牛武把大家喊起来帮忙。一伙人便“嗑哩吗嚓”,把那些“嘎达吗兮”,一呼噜地弄到楼房的厅堂前。

拆房了。一伙人唧唧呜呜,上房的上房,揭瓦的揭瓦。

赵老爷开始还能控制住自己,心想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等到“啼嗵啼通”溜瓦时,他心里就难受。到“吱噜吱噜”扭椽时,他就浑身发热,忽起忽坐,夫人按都按不住。当拆卸大梁的号子声叫响时,他的心就上下提吊,只想蹩出胸口来。随着大梁咕咚一声落地,赵老爷“啊”的一声,顿觉胸腔炸裂,口吐鲜血……

赵老爷死咧,在双柏堡引起不小动静。人活着的时候纵有千般好,难免人家说长道短;人死了虽有万种错,人们总是挑着拣着说他的好,这也是人之常情:“死者为大”嘛。赵老爷虽然有为富不仁或者以势欺人的事情,但毕竟是双柏堡的人望,也是受大家尊敬的人;虽然被促上台挨了斗争,但人们还来不及思索或者消化他的“剥削罪行”,就死了。不管咋说,对赵老爷的死亡,人们还是感到伤感或者报以同情。

一些老成的人集聚在大庙前头议论着。有人说“老爷一辈子不容易,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唉,落了这样个下场”。有人说“十八年年馑老爷救了堡子多少人”。有人说“唉,谁再有本事,世下喔龟子怂后人,就算倒霉咧”……有饱经世故的人就说“人有三十年旺,神鬼不敢撞,三十年过去咧,就怂囊鬼咧。这是天意,是由不得人的”。当然,议论归议论,人们还是时不时地瞅着大庙里——农会和工作组的地方。

卓玉龙虽然不是至亲,按乡俗作为晚辈也得披麻戴孝。他陪着赵凌源及其家族的晚辈跪在灵前,接应前来祭奠的亲朋乡党。

奶大的突然死亡,卓玉龙也是悲痛的,同时觉得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过失。工作组是代表政府的,他没有理由说人家梆子长底子短。虽然马科长给他许多政策开导,也开了奶大的斗争会,但他觉得奶大也还是值得尊敬的人。赵家的富有是几代人积累的,奶大只不过是个守成的,在那年馑连连、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守住一份家业难为了他。现在说奶大是剥削是罪恶,他总有些想不开。他想共产党总不会反对勤俭致富吧?但是致富了,有田产有骡马,自己顾不过来总得雇伙计不是?这咋可算作剥削是有罪呢?那当初就不要勤俭,大家都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这还算正经的庄稼汉吗?他又想到自己家,爹经常念叨“啥时也能过上你奶大的日子”。他和玉虎拼死拼活,就是要过上让双柏堡羡慕的日子,而且信心十足。只要世道和顺,他认为那样的日子不会久远的。谁知道这世事咋就出了岔子?若还再推后几年搞土地改革,他岂不跟奶大一样被分了田地,拆了房屋还得上斗争会哩!虽然他家的土地牲口农具不进不出,心里踏实着,但是他还要不要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过上像奶大一样的日子……

这时候来了一帮老人,要看赵老爷的寿材,卓玉龙就带领他们到后院。

赵老爷活着的时候,眼看着给自己全了一副柏木的“四叶瓦”。所谓“四叶瓦”就是两边的帮和底、盖均为整块版。终南县人的寿材讲究“四叶瓦”,其实也就是富贵的人,才背得起这样的棺材。木料以柏木最好,松木次之,无疑柏木的“四叶瓦”是最高档次。其余依次为“三顶四”(七块板)、“八大块”(八块板)、“十绺绺”(十块板)、“十二圆”(十二块板)、“匣匣子”(薄板钉的)。

赵家人把“四叶瓦”从后楼上抬下来,放在后院正在擦拭陈年灰土。老人们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无不啧啧称赞,继而感叹:人活一辈子,能背这样一副棺材也就够咧!

这事很快传到农会、工作组,牛武对马科长说“赵清瑞的四叶瓦在堡子镇咧,我想这也是地主老财剥削来的,分了去球!”

马科长沉思了一会儿说:“人死都死了,不敢把事做绝咧!再说咧,人家总还是革命家属嘛。”

当然,牛武这也是试探马科长的口气,他心里明白,赵老爷的死是和他有关系的,赵家人当下不言传是迫于形势。说心里话,一个堡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也不愿意和赵家结下死仇。牛武说:“照你这样说,咱还得给赵老爷挂个匾?”

马科长说:“挂匾倒不必,送个情还是需要的。”

这却出了牛武的预料,疑惑地问:“咱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呢?”

马科长说:“看问题还得看远些,赵基源还是党的高级干部哩。”

牛武强不过马科长,赵老爷祭奠那天,马科长拉着牛武,送了一副写着“开明地主”的挽帐,敬献在灵位前,点了三支香,退后三步,郑重地对死者鞠了三个躬。

这一举动不用说感动了赵凌源,更为重要的是感动了双柏堡。既然马科长都前去祭奠,于是大家都去祭奠。

虽然赵老爷的丧葬礼仪,与他爹当年的排场相去甚远,但也算得上悲壮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