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威不忘调侃马科长一番:说在山西打仗时,马科长驻在村的妇救主任,看上了马科长,人家不嫌害羞追着他,他倒吓得东躲西藏,你看真是没出息,哈哈。马科长不服气说:“哪有打仗带着老婆的?”牛威哈哈一笑:“你这个瓜蛋,你不会把她先号上,打完仗再领回来!”马科长笑着说“那时你咋不给我说说?这阵子倒来马后炮咧”!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在牛威他们讲得最得意的时候,赵凌源也踅摸过来,只是站在外围听着。听了一会儿,心想:你光谝你的出五关斩六将,咋不讲你走麦城把命丧?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不能造次。可心里总不是个味儿:这世事变脸咋就跟婊子脱裤子一样!于是他叫来一个青皮后生,给一支红金烟,然后又灌输了几句,就踅摸到一边去了。在大家嬉笑时,猛不防青皮后生问:“牛叔,你掮大刀下渭河滩,那是咋回事?”
大家转过脸来,惊异地盯着:无言的责备。青皮后生低下了头。
然而牛威却哈哈大笑:“掮大刀下渭河滩当土匪嘛!土匪咋咧?要不是这些土匪,问你爹去,看你老先人哪辈子种过河道的场面地呢?”几句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青皮后生一脸臊红。当然,赵凌源也悄悄溜之大吉了。
牛威离开大庙前头和马科长、牛武转到卓玉龙家。卓家人对牛威的回来不惊不宠,心平气顺地过日子种庄稼。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双柏堡一件大事。
牛威给印堂老汉带来一封南糖点心,递根“红锡包”纸烟,问:“卓伯,身子还结实着?”
印堂老汉说:“还能跟你爹搭方哩!”
牛威爽朗地一笑:“搭一辈子方,也没方上。我在外头混了十几年,没有机会听你老人家的教训,也没挨过你老人家的巴掌。尻蛋子都发咬(痒)哩!”
印堂老汉一笑:“威娃小时候是个赖猫儿,我没少打尻蛋子。其实越是赖毛儿,越有出息!”印堂老汉见牛威如此大气,从心底里佩服,也就刮目相看了。不由得赞扬:“威娃是好样的!牛家给双柏堡撑体面咧。”
牛威谦虚地说:“也没有啥。以后能给咱堡子还有卓伯你办点事,就尽力办!”
他们谈了些闲话,临走时印堂老汉拉住牛威的手,说:“伯给你说,得理让人,得势饶人。赵老爷那几年对你爹是过了点,而今老汉也死了,房也拆了地也分了,就容他后人过个安宁日子。这世事跟搭方一样,输咧赢咧转哩!是赢方也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呢。”牛威笑着直点头。
出了卓家门,牛威只顾思量印堂老汉的话,前走了几步。一回头见马科长和牛武嘀咕着什么。就问:“有啥事偷偷摸摸的?”
马科长一笑:“牛团长,是这么一回事:赵清瑞死三个月咧,他有个小婆娘都叫她四姐家。人灵巧长得也不错。我跟赵凌源透过风,不如叫她过来,你看牛武也三十岁的人咧!这也是个好茬儿。可赵凌源总没有个恳心话,咱又不好直接找四姐家。你看这事……”
牛威沉思了一下,说:“这话得看你咋说呢,人说冤宜解不宜结嘛!你想牛赵两家虽有旧怨,总不能再有新仇吧!如果四姐家过来,也算是牛赵两家结亲嘛。既是亲戚自然就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了,天长日久也就无仇无怨咧!这事我不好出面,大奎,你再去一回,按我的意思说。”
马科长顿然醒悟:“对,牛团长这一点拨,理就通顺了。我咋就笨得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这里是渭河故道。据史料记载,明朝嘉靖年间渭河从千阳县决堤,洪水冲到终南县,致使河道北移十数里,却给这里留下大片旱涝保丰收的河道地。双柏堡人以占有河道地为自豪,像关中人以八百里秦川藐视天下,虽然有些夜郎之嫌,但毕竟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满足。
清末至民国以来,随着世道变化河道地经常易主。临到终南县解放“三分河道地,赵家有其二”。另外除卓家占有十亩,其余的主(儿)都是些块块绺绺。这十亩河道地是印堂老汉从他先人手继承的。虽然历经兵荒马乱,加之民国十八年大饥馑,印堂老汉宁肯吃糠咽菜也死攥住不放。而且还把家里几斗糜子粜了,给河道地贴了十亩河坎地。这河坎地高出河道地五尺余,他便从河道地顺着坎向前起土,拉回垫圈、打墙、换炕土,这就使河道地的面积日益扩大。到解放时,他家的河道地已是十五亩连片了。连同其他地,卓家共有四十余亩地,在双柏堡算是中上等人家。
印堂老汉是“犁地一线端,扬场左右锨,吆车回头鞭”的庄稼汉全把式。兼之勤劳细密,把田地侍弄得滋滋严严,长的是双柏堡头等庄稼。“地种三年亲如娘”,印堂老汉和玉龙、玉虎除雨雪天,几乎天天泡在地里,即使没活干也得在地里转悠。
土地改革时,印堂老汉紧张过一阵,怕失去河道地。后来定为中农,土地、财产不进不出。这正对上他的心思:拿别人的心亏,出自己的心疼。可见这注定是他的,谁也拿不去。因而,就更加对这土地倾注感情,何况现在太平无事,正是庄稼人的好世道!
玉龙、玉虎都腰圆体壮,庄稼活样样精通,加上车辆磨子牛马样样齐全,兄弟俩侍弄这些土地、奔这滋润日子不在话下。农忙时节只须印堂老汉搭个手,指点指点,庄稼活做得数一数二的。老汉打算过两年再置十亩地,买一挂木轮水车,添一头牲口盖两间马房。再两年把两搭子鞍间房拆了,盖上三间楼房,若有多余再盖三间门房。到时候两个儿媳妇生几个娃,孙子一大群。大的朗朗读书,小的前后院乱跑,再小的哇哩哇啦哭哭闹闹;儿媳妇咣噹咣噹织布,吱呀吱呀纺线,真是一派热腾腾闹哄哄的场面。他再请个识文断字的人,题写上寓意读书声、织机声、啼哭声的“三声堂”横匾,镶嵌在门房的门楣上。我老汉提上长烟袋,披上羊羔皮袄,前院转后院看,大庙前头搭个方……虽然没有赵老爷排场,也算得上是庄稼汉的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