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几天前,赵凌源来找他要捎庄稼,这位大少爷现今要“自食其力”了。与赵凌源合着做庄稼,明摆着是吃亏事,但他抹不开面子。再说给赵家留的十亩地又挨着他的河道地,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况且世事如搭方,看似不起眼一码,说不定走上十数八步就并成“七片子”连方,可见棋无闲子,方没冷码,说不定哪一天那十亩地嘛……嘿嘿,他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卓玉龙粗布白衬衫套着黑马甲,土布大裆裤勒着蓝腰带,潇洒干练。他扶着犁扬着鞭,随着健步如飞的大白牛奔走在犁沟上。“逼土”豁起深褐色的粘土,带着浅浅的犁花立起来,旋即向后倒去,与犁过的地随成一片。地犁得平展滋严,犁沟深浅适中,端直一条线。印堂老汉站在地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儿子、土地和牲口,呼吸着泥土散发的扑鼻气息。

遥望地尽头玉虎牵着耙绳,套着自家的白马留给赵家的黑骡子,深一脚浅一脚耙耱着犁过的地。玉虎虽然没有他哥灵巧简拔,但是从来不服软。扬场折项讲的是左右锨,看着哥哥左右开弓像耍六合枪一样,撇得开、收得住,洒脱自如。他咋就甩不开呢?不行,就是不吃饭把胳膊抡肿,也要练他个左右开弓的扬场把式。

赵凌源掮个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删着耙起的玉米根。饿瘦的骡子不倒架,财东娃的行头不卸妆:黑缎子对襟短褂,青色洋布的灯笼裤,腰上吊着金镶玉的眼镜盒。

印堂老汉顺着犁沟,走到赵凌源跟前。赵凌源一笑,叫了声“大伯”,就在身上掏烟锅。印堂老汉接过烟锅说:“装啥要像啥哩!纸烟都换成烟锅咧,眼镜也就甭戴了。绸缎马褂脱了换上粗布衫,才像个庄稼汉哩。”

赵凌源苦笑了一下:“大伯,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凤凰落架了要学鸡哩?”

印堂老汉说:“凤凰个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耕不织吃食不㞎粪,花花公子一个!你爷你老爷也都是庄稼汉,你爹念书进学,才养下你这个球凤凰哩!”赵凌源见老汉鄙弃自己,又把话题一转:“我这不是招不住了!胡唚哩。”

刚好,玉龙吆犁到跟前。印堂老汉“”一声,喝住大白牛。玉龙把犁头扎住。印堂老汉说:“凌源,扶犁。”

赵凌源为难地说:“我,我弄不了。”

印堂老汉说:“庄稼汉一辈子不扶犁,算个球!”又命令似的说:“扶!”

见老汉严厉,赵凌源只好丢下镢头,接过玉龙手中的短鞭。印堂老汉说:“扶犁功夫全在手上,拿稳放活,眼睛朝前看,余光扫脚下就够了。”

赵凌源按要领将牵绳一抖,大白牛迈开步子。他就紧死忙活地跟着跑,犁头冒出地面,牛拉着犁空跑。赵凌源一时手忙脚乱,玉龙赶过去拢住牛。赵凌源气喘吁吁地说:“这还真不好弄哩!”

玉龙手把手地帮着赵凌源扶一阵子,松了手,赵凌源勉强扶一截子。印堂老汉喝住牛,又把要领说一遍。这下赵凌源竟然犁了一个来回,虽然中间有冒犁的地方,但犁沟还算端直。到头来玉龙接过犁。

印堂老汉说:“我看你还能成。”

赵凌源说:“家里伙计(长工)犁地我看着哩。”将身上的土拍了拍,“庄稼——粗活,一看就懂,一做就会嗑!”

印堂老汉笑了笑:“吹牛皮!”

毛旦挑着篮篮罐罐,把早饭送到地顶头,喊“吃饭咧——”。

赵凌源朝印堂老汉一笑:“饿日塌咧!”说着朝地头跑去。

赵凌源揭开篮子的苫布,抓一个蒸馍张口就吃。毛旦说:“哎哎,饿死鬼,人家还都没过来哩!”赵凌源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待堵住饥饿,拧着脖子诡秘地看着毛旦:“嗨,这馍是你蒸的?”毛旦说:“咋咧,不好?”赵凌源嬉笑着说:“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嘻嘻,脸黑黑的,馍白白的,捏起来筋筋的,像你喔软突突的肉坨坨。”

毛旦一把夺过赵凌源手中的馍:“不信你吃咧豌豆学驴叫唤!”

赵凌源嬉皮笑脸地说:“动口不动手,动手不如狗!好我的瓜嫂子,兄弟爱你才夸你哩。”

毛旦撕下一块馍馍,猛不防往凌源口中一塞,说:“不信还堵住你喔狗嘴!”

玉龙、玉虎过来了,毛旦取出菜盒,给每人盛一碗米汤。问印堂老汉:“爹,你也在这儿吃了?”印堂老汉说:“你们吃,甭管我。”说着走向地头,跷着步子量着地,自言自语地说:“今冬再起些土,到明年就能多种二亩河道地。”

玉龙一边吃馍一边望着爹,小声说:“只怕等不到明年咧。”

赵凌源一惊:“啥,又要土地改革了?”回过神来,“球,就那十亩地一头黑骡子,都拿了去球。我拄个打狗棍沿门乞讨到北京,寻我家那个大干部呀!”

玉龙严肃地说:“甭胡说,你这是抵触情绪。人家马科长说,今冬明春要互助组咧。”

玉虎不解地问:“啥是互助组?”

玉龙说:“就是地往一块种,牲口农具伙着用。”

玉虎惊奇地问:“那咱的河道地……咱的大白牛……咱的大车谁想用就用?”

见玉虎认真,玉龙说:“现在还说不上来,我也是逮一股风嗑。”

赵凌源一时也说不清,就随口说:“就是把你变成公共的婆娘嗑!谁想睡都能成。”

毛旦拿起饭勺吓唬赵凌源,赵凌源头一爽:“害怕咧?其实男人的喔东西都差不多。”

毛旦就真的在赵凌源头上扣了一勺,说:“咱这粗人黑脸的,谁稀罕!还是把你喔细皮嫩肉的胖嫂共产了,才过瘾哩。”

惹得大家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