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5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凶,九月的西安城像扣在蒸笼里,连城墙根的老槐树都蔫头耷脑。古玩市场在碑林旁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踩上去能烙得人脚底板发麻。墙根下摆着几个西瓜摊,青皮西瓜滚得满地都是,摊主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尘土里冲出两道白印子。
陈宇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帆布包,帆布磨得发亮,边角露出白花花的棉线。车后座绑着个铝制饭盒,是他妈早上给装的凉面,此刻估计已经坨了。他刚从考古研究所下班,蓝布工装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晒出的手表印,那是块上海牌机械表,表带磨得光滑,是他爹留给他的念想。去年他在工地发掘时摔了一跤,表蒙子裂了道缝,他一直没舍得换,说这样“有股子历史的味道”。
巷子里挤得水泄不通,挑着担子的货郎用秦腔吆喝着“甜葡萄,”,嗓音裹着热浪滚过来,把空气都蒸得发黏。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蹲在地上,手里转着个油光锃亮的核桃,核桃缝里嵌着泥,转起来“沙沙”响。陈宇推着车往里挪,车铃“叮铃铃”响,惊得几只麻雀从货摊的遮阳棚上飞起来,屎点子“啪嗒”掉在一个青花瓷瓶的残片上。摊主是个胖婆娘,抡着蒲扇就骂:“短命的雀儿,砸坏了官窑的货,把你拔了毛炖汤!”
陈宇的目光扫过摊儿上的玩意儿:缺了口的青花碗、锈迹斑斑的铜钱、刻着“长命百岁”的银锁,大多是些寻常物件。有个摊儿摆着串佛珠,木头珠子发黑,摊主说是什么“高僧开过光的”,陈宇捏了捏,木头发潮,还带着股霉味,多半是从哪个老坟里刨出来的。
走到巷子尽头,一棵老榆树下摆着个小摊,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草帽压得低,遮住了大半个脸,露出的下巴上沾着烟草末。摊儿支在一块青石板上,石板上刻着“道光年制”,估计也是个老物件,却被他当成了桌子。摊上没什么像样东西,几个豁口的陶罐,半块青石板,还有堆看不清纹路的铜器碎片,像是从哪个废品站捡来的。陈宇本想转身,脚边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却绊了他一下,差点让他摔个趔趄。
那石头灰扑扑的,边缘缺了个角,像是从什么地方敲下来的。陈宇弯腰捡起来,指尖刚碰到石面,就觉出不对,不是普通的石头,质地温润,像玉,却比寻常的和田玉沉些,攥在手里像揣了块冰。他翻过来,背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不是甲骨文,也不是金文,笔画里嵌着土垢,得用指甲抠才能看清。有个符号像个站着的人,举着胳膊,像是在吆喝,又像是在求饶。
“五块钱。”老头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草帽动了动,露出双浑浊的眼睛,眼白上布满血丝,像是熬了几夜。
陈宇摩挲着符号,指尖在其中一个菱形图案上顿了顿。去年他在研究所整理西夏文物时,见过类似的纹样,刻在一具陪葬俑的底座上,当时以为是工匠随手画的记号。那俑是个文官,脸膛方方的,带着股倔劲儿,和这符号倒有几分像。他抬头问:“这东西哪来的?”
“鄠邑那边收的。”老头往嘴里塞了根烟,火柴“擦”地一声亮了,火苗映得他皱纹里的阴影忽明忽暗,“老乡拆老房子,从墙缝里扒出来的。那房子是解放前的,原先是个驿站,说不定是哪个过往官爷落下的。”
陈宇掂了掂残玉,玉的断口处有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皮的裂纹,不像是新敲的。他从帆布包里摸出钱包,钱包是人造革的,边角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红布衬里。抽出五张皱巴巴的一块钱,递过去:“我要了。”
老头接过钱,用拇指碾了碾,确认是真钞,才塞进蓝布褂子的口袋,口袋鼓鼓囊囊的,还装着些硬币,叮当响。他继续耷拉着脑袋晒太阳,像是刚才那笔生意和他没关系。陈宇把残玉揣进工装口袋,指尖还能感觉到那点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他推着车往巷口走,背后传来货郎的吆喝声,混着远处城墙根的秦腔,像一泡温吞的茶,慢慢浸进骨头缝里。
回到家属院时,天已经擦黑。家属院是研究所的老楼,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红砖,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线头上挂着个蜘蛛网,网里粘着只死蚊子。三楼张大妈正端着煤炉往下走,炉口冒着青烟,呛得她直咳嗽,看见陈宇就喊:“小陈,你妈刚才还问你回没回呢。你爸今天精神头好,还念叨着要跟你杀盘棋。”
陈宇应了声,噔噔噔爬上四楼。楼梯是水泥的,缺了几块,露出里面的钢筋,踩上去“哐当”响。家门没锁,他妈正蹲在地上择菠菜,竹篮里的菠菜沾着泥,绿油油的,梗子上还带着小黄花。“回来了?”他妈头也没抬,手里的菠菜叶簌簌往下掉,“锅里炖着排骨,等你爸回来就开饭。今天买的肋排,你爸说要给你补补,看你瘦的。”
陈宇嗯了一声,换了双布鞋,没提残玉的事。他爹是研究所的老研究员,前年查出来肺气肿,退休在家养病,最见不得他摆弄这些“闲玩意儿”,总说“考古考古,考得连家都不顾”。上次他从工地上捡回块陶片,两人还吵了一架,他爹气得直咳嗽,说“这破瓦片能当饭吃?”
他钻进自己那间小屋,屋里摆着张单人床,床板有点塌,中间凹下去一块。靠墙是个掉漆的书架,塞满了考古期刊和线装书,最上层摆着个兵马俑的复制品,是他考上大学时,他爹送的。陈宇从口袋里掏出残玉,放在台灯下照。台灯是个老式的,铁架子上锈迹斑斑,灯光透过玉面,显出些淡淡的血丝,像冻住的血。那些符号在光线下更清晰了,横平竖直,带着股倔劲儿,倒像是西北人的性子,认死理,不拐弯。
他翻出本《西夏文字典》,是他爹当年编的,纸页都发黄了,书脊用线重新缝过,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妈缝的。一页页比对,眼睛看得发酸,也没找到相符的字。字典最后几页是他爹画的草图,记着西夏王陵的布局,用红蓝铅笔标着夯土层和墓道的位置,其中一张图的角落,画着个和残玉上相似的菱形符号,旁边标着个小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