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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书堆里

研究所的会开得冗长,窗外的日头挪了半尺,李所长的烟卷灭了三回。无非是讨论下半年的发掘计划,哪片区域先圈起来,哪批工具该换新的。陈宇坐在后排,手里转着笔,笔杆被磨得发亮。心思总飘到工装口袋里的残玉上,那点凉意透过布面渗进来,像块冰贴在皮肤上。

散会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所长叫住他:“小陈,你爸最近怎么样?”

“还行,就是还咳嗽。”陈宇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沾着点笔油。

“下周所里组织体检,让他也来查查。”李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你那篇关于西夏陶器的论文,我看了,写得不错,就是参考文献还得再补补。”

陈宇应下来,心里却想着那本《西夏文字典》。书脊上的布面都磨秃了,是他爹当年用三年功夫编的,最后几页总夹着张字条:“西夏人倔,字也倔,得慢慢磨。”他爹写这字时,肺气肿已经犯了,手抖得厉害,笔画歪歪扭扭的,像条没力气的蛇。

从研究所出来,他没直接回家,往钟楼那边的旧书店走。书店藏在一条窄巷里,巷子口有个修鞋摊,老鞋匠正眯着眼绱鞋底,锥子穿过皮子的声音“噗嗤、噗嗤”的。书店门脸不大,挂着块“古旧书店”的木牌,漆都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像位老人脸上的皱纹。

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总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椅子腿绑着截砖,免得晃。他手里捧着本线装书,书页泛黄,边角卷得像浪花。“陈同志来了。”老头抬了抬眼皮,眼里蒙着层白雾,“最近到了批敦煌的卷子,是民国时的抄本,要不要看看?”

“不了,我找本西夏的书。”陈宇钻进里屋,屋里堆满了书,从地板摞到房梁,走路都得侧着身子,胳膊肘不小心碰掉本《论语》,哗啦啦散了一地。空气里有股霉味,混着旧纸的气息,像进了座老坟,连呼吸都得轻着点。

他在角落里翻到个纸箱,箱子上印着“雪花膏”,是几十年前的老牌子。里面全是民国时期的期刊,纸都脆了,一碰就掉渣。其中一本《西北考古通讯》,封面都掉了,用线胡乱缝着,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群穿着工装的人站在山洞口,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梳着分头,眉眼和陈宇有点像,是他爹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还没肺气肿,背挺得笔直。

陈宇把照片夹进书里,纸页簌簌响。继续翻,指尖在箱底摸到个硬壳子,抽出来一看,是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没有署名,纸页边缘都卷了,像被水泡过又晒干。上面写满了西夏文,笔锋挺硬,旁边用铅笔标着汉文注解,字写得娟秀,像是女人的笔迹。

翻到最后几页,他突然停住了,笔记本上画着块玉,用红铅笔描的,和他那块残玉一模一样,连缺角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旁边写着行小字:“天庆元年,镇墓玉,贺兰山东麓出土。”天庆是西夏崇宗的年号,距今快九百年了。陈宇的心跳得有点快,指尖捏着纸页,都捏出了印子,纸上的铅笔字被蹭得发灰。

他往后翻,还有几行字:“玉分七块,合则为图,指帝陵秘道。”字迹有点潦草,像是急着写的。笔记本的最后,画着张草图,七个残玉的位置拼成个圆形,圆心处标着个“密”字,旁边还画着个小箭头,指向贺兰山的方向。陈宇猛地想起他爹那本字典上的符号,原来不是随便画的,是这拼图的一角。

“这本书多少钱?”他扬着笔记本问,声音有点发紧。

老头慢悠悠走进来,瘸腿在地上拖出“沙沙”声。他瞥了眼笔记本,又看了看陈宇:“民国的东西,五十。”

陈宇摸了摸口袋,早上带的钱买了两个肉包子,剩下的不够。他把手腕上的上海表摘下来,表链上的弹簧松了,一摘就散了节。放在桌上:“这块表抵二十,剩下的我明天送过来。表是正经上海厂出的,走时准。”

老头拿起手表看了看,用袖口擦了擦表盘,表盘上的漆都掉了,露出里面的铜色:“上海牌?行吧。”他把表揣进怀里,又蹲下去翻书,脊梁骨弯得像个虾米。

陈宇把笔记本揣进怀里,像揣了团火,烫得人胸口发慌。走出书店时,天已经黑透了,钟楼的灯光亮起来,黄澄澄的,照得石板路像铺了层金。风里带着点烤红薯的香味,是巷口老太太的摊子,红薯在铁桶里冒热气,甜香混着煤烟味,往人鼻子里钻。

他往家属院走,脚步走得急,影子在地上颠颠撞撞,像个追着往事跑的孩子。路过电影院时,海报上贴着《少林寺》,李连杰穿着僧衣,威风凛凛的。门口的自行车排得像条长龙,铃铛声“叮铃铃”响个不停。

回到家,楼道里的灯又坏了,黑黢黢的。陈宇摸着墙往上爬,三楼的张大妈正端着痰盂往下倒,看见他就说:“小陈,你妈刚才还念叨你呢,说饭在锅里温着。”

陈宇应了声,爬到四楼,家门虚掩着。他爹已经睡下了,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阵轻一阵重,像风刮过破锣。他妈坐在灯下缝衣服,缝纫机“咔哒咔哒”响,看见他就问:“饭在锅里热着,是炸酱面,要不要吃点?”

陈宇摇摇头,钻进小屋。他把残玉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台灯的光落在上面,残玉的凉和纸的糙混在一起,像是给这九百年的秘密,开了道小小的缝。窗外的月光淌进来,在地上铺了层白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敲在古老的城墙上。

他找出个铁盒子,是装饼干的,上面印着“动物饼干”,小熊图案的漆掉了一半。把残玉和笔记本放进去,盖盖子时,铁盒“当”地响了一声,吓得他赶紧按住。隔壁的咳嗽声停了,传来他爹翻身的动静,床板“吱呀”响。

他妈在客厅喊:“小宇,明天降温,我给你找了件厚褂子,放在你床头了。”

陈宇嗯了一声,把铁盒塞进床底的木箱,上面压了几本厚重的线装书。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面有块水渍,像幅模糊的地图。心里想着那七个残玉,想着贺兰山的方向,想着他爹字典上的那个“镇”字,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移了移,照在书架最上层的兵马俑复制品上,俑的脸膛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说:别急,慢慢来,有些秘密,得等九年,也得等九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