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陈宇被窗外的雨声吵醒。雨点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着纸页。他扒着窗帘往外看,家属院的槐树叶被洗得发亮,绿得淌油,地上积了浅浅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像块没磨亮的铜镜。
“醒了?”他妈端着水盆从门口过,木盆沿上搭着块蓝布巾,“下这么大雨,别出去了,在家歇歇。你爸说你这几天晚上灯都亮到后半夜。”
陈宇没应声,翻出件旧毛衣穿上,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白衬里。他走到书架前,把所有关于西夏的书都搬下来,堆在桌上,像座小小的山。最上面是本《西夏简史》,封面都掉了,用牛皮纸重新包过,是他爹上大学时的课本,里面夹着张1956年的电影票,印着《上甘岭》,已经泛黄发脆,一碰就掉渣。
他从最底下的书开始翻,一本本摊在地上,书页发出簌簌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有本《番汉合时掌中珠》,是西夏文和汉文对照的字典,纸页薄得像蝉翼,透着光能看见背面的字。他爹在空白处写满了注解,用红笔圈出的“镇”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菱形,菱形的四个角都带着小勾,像被风吹弯的麦穗。
陈宇把残玉摆在字典旁,逐个比对符号。雨越下越大,敲得窗玻璃咚咚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擂鼓。他盯着那个菱形符号看了半天,眼睛都酸了,突然发现字典上的字旁边,他爹用铅笔描了个小图,像座塔,塔尖是尖的,塔身有五层,和残玉符号的勾有点像,都是带着点倔强的弯度。
“小宇,吃早饭了。”他妈在客厅喊,声音穿过雨幕,有点发闷,“煮了玉米粥,就着咸菜吃。你爸腌的芥菜,可爽口了。”
陈宇应了声,手里还捏着那本字典,纸页上沾了点他的指纹。粥是温的,玉米的甜味混着咸菜的咸,在嘴里慢慢散开,像小时候趴在灶台边闻到的味道。他爹坐在对面看报,报纸是昨天的,字都印得模糊了,他还看得很认真,眉头皱着,时不时咳嗽两声,帕子捂在嘴上,帕子角都磨破了。
“爸,”陈宇突然开口,粥碗在桌上轻轻碰了下,“您这本字典上的‘镇’字,旁边画的塔,是哪的?”
他爹抬了抬眼皮,接过字典看了看,手指在塔的图案上摸了摸:“哦,这是承天寺塔,在银川,西夏时候建的。塔基上刻着这符号,老辈人说是能镇住水患。那年我去考察,塔身上还长着草,砖缝里全是土。”他放下字典,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咋突然问这个?”
“没啥,”陈宇扒着粥,筷子在碗里搅出小漩涡,“就是看论文时见到类似的符号,有点好奇。”
吃完早饭,雨小了点,变成了蒙蒙细雨,像筛子筛下来的粉。陈宇回到小屋,继续翻书。书堆里掉出个笔记本,是他上大学时的,塑料皮都裂了,里面记着实习笔记,有一页画着贺兰山的岩画,用铅笔涂的,黑乎乎的。那个“山神举鞭”的符号旁边,他写着“疑为党项族祭祀符号,待考”,字迹还带着点学生气的潦草。
他把笔记本上的符号和残玉上的比对,果然有几分像。只是岩画的符号更粗糙,像用石头凿的,边缘坑坑洼洼;残玉上的更精细,笔画边缘很光滑,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带着点温润的光泽。陈宇用指尖摸了摸残玉的符号,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触到了九百年前的石头。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书堆上,灰尘在光里跳舞,像一群小虫子。陈宇看着那些书,突然觉得它们像一群沉默的老人,守着满肚子的秘密,却不肯多说一句。有的书脊断了,用线缝着;有的书页缺了角,用胶带粘着;还有的上面沾着茶渍,像块没擦干净的泪痕。
残玉在书堆旁闪着微光,像块藏在土里的星星。陈宇拿起它,对着光看,玉里的血丝像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不知名的地方。他突然觉得这玉在说话,用那七个符号,低声说着什么,只是他还听不太懂。
“小宇,你爸说他那本《西夏王陵发掘报告》放哪了?”他妈在客厅喊,“他想翻出来看看。”
陈宇应了声,从书堆里找出那本报告,纸壳封面,上面印着张王陵的照片,黄土坡上的封土堆像个巨大的馒头。他走到客厅时,他爹正对着窗户抽烟,烟圈在雨雾里慢慢散开,像个没说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