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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咸安宫的晨读课

咸安宫的晨读课,总是从卯时开始,当福隆安他们,还在被窝里赖着时,和珅已经站在国子监的槐树下,用四块不同颜色的石头,压着书本,白色石头压满文书,青色压汉文经卷,黄色压蒙古语译著,黑色压藏文陀罗尼经。

“和珅,又在发疯?”永保带着几个跟班路过,一脚踢飞了他的藏文书。经卷散落在泥地里,被踩上几个黑脚印。和珅弯腰去捡,手指被书页边缘割破,血珠滴在藏文的“吉祥”二字上。

“给我!”他抬头时,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

永保愣了一下,随即被这平静激怒:“怎么?想打架?”

和珅没动,只是捡起最脏的那页经卷,用袖口一点点擦。”这是班禅大师的手译经:”

他缓缓开口:“上个月六世班禅来京,皇上刚赐给咸安宫的。”

永保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再纨绔,也知道“冲撞圣物”的罪名担不起。

那天之后,再没人敢动和珅的书。他的语言天赋像被春雨浇过的种子,疯狂地生长。满语的卷舌音他练得比旗人还标准,汉文的诗词能和老翰林对答如流,蒙古语的《江格尔》史诗能背出整整三卷,连藏文的佛经咒语,都能念得让来访的喇嘛点头称赞。

一次乾隆皇帝御驾亲临,抽查学生功课。当问到蒙古语的“天”怎么说时,福隆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和珅却上前一步,用纯正的喀尔喀蒙古语回道:“腾格里。”他还补充道:“漠南蒙古称:腾格里、漠北称孟和,青海蒙古称那日,各有不同。”

乾隆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和珅跪地叩首:“奴才钮祜禄・和珅。”

乾隆皇帝指着墙上的《出塞图》:“用汉文作诗一首来。”

和珅略一沉吟,朗声道:“万里黄云塞草秋,长城落日照烽楼。男儿莫惜腰间剑,要斩楼兰报国仇。”

乾隆皇帝笑了:诗不算顶尖,却有股少年锐气。好个要斩楼兰,赐你一支狼毫笔。”

那支紫毫笔后来被和珅用红绸包着,藏在枕下。每当夜里读书困倦,他就摸出笔来,感受笔杆上的温润,那是他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一次,近得能闻到龙袍上的熏香。

教导满文的达椿先生,对他格外留意:一次批改作业,见和珅把“和珅”二字的满文写法改了,原是“恶劣”之意,他添了一笔,变成“吉祥。”

达椿先生盯着他。和珅低头道:“奴才想做吉祥之人,不想做恶劣之徒。”

达椿先生沉默半晌,在他的作业本上画了个红圈:“心之所向,亦可改命。”

腊月初的北风像刀子,刮得窗纸呜呜作响。

和珅把破棉絮塞进窗户缝,借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八仙桌上铺开抄来的《四书章句》。

油灯是刘全用旧油罐改的,灯芯是他拆了自己的旧棉袍搓的,昏黄的光线下,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哥,你看我的字。”和琳举着一张描红纸凑过来,纸上的“人”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

和珅摸了摸弟弟冻得发红的鼻尖,发现他的手指上,裂着好几道口子,渗着血珠,冬天没有炭火,砚台里的墨都冻成了冰,和琳是用体温焐化了墨才写完的。

“写得好”和珅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弟弟:“先垫垫肚子。”这是刘全中午偷偷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和琳咬了一口,却又递回来:“哥你吃,你晚上还要读书。”

兄弟俩推让间,和珅看见桌上的《三字经》, 这是他用三天的月例钱租来的,书皮已经磨掉了角,里面的字被前几任租客,圈点得密密麻麻。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咸安宫官学,只收八旗子弟中的佼佼者,不仅要通满汉双语,还要会骑射、懂算学。

可他们现在连书都读不起,何谈“佼佼者?”

“我要去咸安宫。” 和珅猛地握紧拳头,指节敲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琳睁大眼睛:“可是我们没有束脩(学费)。”

看向窗外,驴肉胡同尽头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像一点微弱的希望。”我会想办法。”

他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从那天起,和珅的苦读,成了驴肉胡同的一道奇景。天不亮他就爬起来,借着雪光在院子里练满文书法,地上冻硬了,他就用树枝在雪地里写;没有字帖,他就跑到隔壁的私塾墙外,偷偷记下先生教的字。

白天帮冯氏做些杂活,晚上等所有人睡熟了,就点起那盏油灯读到深夜。

有一次氏起夜,看见东厢房还亮着光,一脚踹开门就骂:“浪费用油!想烧了这房子不成?”

她抢过油灯就往地上摔,却被和珅死死抱住胳膊。”额娘,求您了,再让我读半个时辰。”

和珅的额头抵着她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却不肯松手。

冯氏被他磨得没办法,啐了一口:“读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没爹没娘的穷酸!”

话像针一样扎进和珅心里,他却没反驳。

等冯氏走了,他捡起摔碎的油罐,把没烧完的灯芯收好,又用破碗盛了点桐油,继续对着月光看书。

刘全悄悄送来一碗热粥,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忍不住说:“少爷,要不歇歇吧。”

和珅摇摇头,往嘴里扒了口粥,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刘叔,我不能歇。我要是倒下了,和琳怎么办?”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冯氏的刻薄、亲戚的冷眼、街坊的议论,像鞭子一样抽着他往前跑。那些深夜里啃过的干窝头,冻裂的手指,被摔碎的油灯,都成了他心里的火种,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们兄弟的人看看,钮祜禄氏的子孙,不会永远寄人篱下。

和珅第一次记住刘全的名字,是在五岁那年的端午节。父亲常常带他去逛庙会,人群里他被挤得和父亲走散,吓得坐在地上哭。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蹲下来,用袖口擦去他脸上的泪:“小少爷别怕,我带你找大人。”

那汉子就是刘全,当时还是常保府里的马夫。他背着和珅在人群里穿梭,粗粝的肩膀硌得和珅生疼,却比任何地方都安稳。找到常保后,刘全搓着手笑:“主子放心,小少爷没受委屈。”

常保赏了他一串铜钱,他却偷偷塞给和珅一个糖画,是条张着嘴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