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刘全成了府里唯一护着他们兄弟的人。
冯氏克扣月例,他就把自己的工钱分一半给和珅;冬天没有炭火,他就夜里偷偷往他们屋里的炭盆里,添几块碎炭;翠儿故意刁难,他总能找到由头把她支开,他从不说什么漂亮话,却把所有的好都藏在实处。
那年深秋,冯氏的弟弟冯德才来串门,看见和琳手里拿着,和珅抄的满文书,一把抢过去撕了:“两个贱种,也配学八旗子弟的学问?”
和琳扑上去要抢,被冯德才推倒在地,额头撞在石阶上,流了血。
和珅刚从外面借书回来,见状红了眼,抓起墙角的扁担就要冲上去,却被刘全死死按住。”少爷,不能冲动。”
刘全低声说,眼睛却盯着冯德才,像头蓄势待发的狼。他转身对冯德才作揖:“冯老爷消气,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就教训他们。”
说着,他拿起戒尺,在和珅手心轻轻打了两下,却用眼神示意他别动。
等冯德才走了,刘全赶紧抱起和琳,用自己的帕子按住伤口。”刘叔,你为什么拦着我?”
和珅红着眼问。刘全叹口气,往他手里塞了点伤药:“现在跟他闹,只会让冯氏更有理由赶你们走。小少爷,忍着不是怕,是等机会。”
那晚,刘全悄悄来找和珅,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本手抄的《满汉对照词典》。”这是我托人从咸安宫官学,附近的书铺抄的。”
他挠挠头:“听说考学要考这个,你先看着。”
和珅翻开词典,发现里面的字工工整整,有些难字旁边还标着读音,显然是抄书人特意标注的。
“刘叔,这得花不少钱吧?”和珅鼻子发酸。
刘全摆摆手:“我帮书铺老板劈了三天柴,抵了工钱。”
他顿了顿,看着和珅的眼睛说:“少爷,我这辈子没读过书,可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只要你能出头,刘全这条命,给你用都值。”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和珅忽然明白,这所谓的默契,不是说多少话,而是你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你要走的路;你受了委屈,他不声不响就为你挡下风雨。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成了他暗夜里的灯,泥泞路上的拐杖,让他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多了一份往前走的底气。
北京城还浸在年节的余韵里,驴肉胡同两侧的红灯笼虽已蒙上些微尘霜,却依旧顽强地悬在檐角,映得青石板路泛着朦胧的暖光。
然而,这股暖意却丝毫透不进,钮祜禄府的内院。东厢房的炭盆里,炭火燃得有气无力,火星偶尔噼啪爆开,旋即又被周遭的寒气吞没。
冯氏端坐在铺着暗红色毡垫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本泛黄的账册,烛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将那双细长的眼睛衬得愈发刻薄。
她用银簪的尾端在账册上划拉着,发出尖锐的刮擦声,像是在切割着空气里仅存的几分平和。”东厢房那两间空屋,我瞧着绸缎铺的王老板倒是诚心要租,每月三两银子,一年下来就是三十六两,这数儿得记牢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砸在青砖地上仿佛都能冻出个印子。”还有常保留下的那箱旧书,堆在库房里占地方,明儿找个收破烂的来,能换两斤肉钱也是好的,总比烂在那儿强。”
和珅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线装的《论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颤。
这本书是父亲常保临终前攥在手里的,气息断绝的前一刻,才颤巍巍地塞进他怀里。
书页间还夹着一枚母亲手绣的书签,淡青色的缎面上,一对鸳鸯依偎在荷叶旁,针脚细密,是母亲生前最得意的手艺。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额娘!”
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少年人未脱的沙哑,尾音忍不住发颤:“那些书是父亲,是父亲特意留着给我和弟弟研读的,能不能留下?”
“父亲?”冯氏猛地抬起头,银簪“啪” 地一声拍在账册上,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射向和珅的脸。”现在这个家,轮得到你直呼‘父亲’?当初若不是我带着一箱嫁妆填进来,你们兄弟俩早就该去街头讨饭,喝西北风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站着的丫鬟翠儿,立刻踮着脚往前凑了凑,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却尖利得刺耳:“就是啊,二少爷也太不知好歹了!也不瞧瞧自己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还惦记着那些没用的旧书,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阔少爷呢?”
和珅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棉袍:藏蓝色的布料,早已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茸茸的边,风一吹就簌簌作响。里子的棉絮,更是成团地往外钻,像是冬日里枯草上的败絮。
这件袍子是去年冬天冯氏“赏”给他的,原是她亲生儿子穿旧了的,比和珅的身量短了半截,领口卡着脖子,下摆堪堪遮到膝盖,冷风顺着衣襟往里灌,冻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凉意。
身旁的和琳才八岁,个头比和珅矮了一个头,此刻正怯生生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音像蚊子哼似的:“哥,别说了,额娘会生气的。”
和珅抿紧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跟冯氏争辩是没用的。自从父亲三年前在福建任上病逝,冯氏这个继母就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
父亲在世时,她对他们兄弟虽不算热络,却也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可父亲一走,她便像变了个人,眼里的算计和刻薄再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