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还积着昨夜下的薄雪。

一个扛着扁担的老汉，被翠儿领进了门，扁担两头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看就是收破烂的。冯氏穿着厚厚的貂皮坎肩，站在廊下指挥着：“就那箱书，在库房最里头，你搬出来称称，给个实在价。”

和珅正在西厢房温书，听见动静猛地冲了出来：他看见老汉已经把那口沉甸甸的木箱拖到了院子中央，正准备开盖。”不能搬！”

他扑过去想拦，却被翠儿狠狠推了一把：“小崽子，敢拦主子的事？”

翠儿的力气不小，和珅踉跄着往后退，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柱上。一阵天旋地转的疼袭来，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

等他勉强站稳，恍惚间看见老汉已经打开了木箱，一本本线装书被胡乱地扔在雪地里。

《孟子》《史记》《楚辞》等那些父亲生前反复翻阅、扉页上还留着批注的书，此刻正被冰冷的雪水浸湿。他忽然看见那枚母亲绣的鸳鸯书签，不知什么时候从书页里掉了出来，正被老汉的脚踩在雪地里。金线绣的翅膀在污泥和雪水的裹挟下，断成了两截，像一只折了翼的鸟。

“给我住手！” 一声怒喝从院门口传来。和珅抬头一看，是刘全。

刘全是府里的老仆，父亲在世时是马夫，如今跟着打杂。他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脸冻得通红，棉袄的肘部磨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里子。

他一把推开老汉，将散落在雪地里的书一本本搂在怀里，动作又急又轻，像是在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这些书是主子留给少爷们的念想，谁敢动一下试试！”

冯氏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朝刘全脸上扇去：“好你个刘全，不过是个奴才，也敢管主子的事？”

可刘全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倔强和愤怒，让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刘全，你反了不成？”冯氏色厉内荏地喊：“明天就给我卷铺盖滚，这个家容不下你这种不知规矩的东西！”

刘全没接话，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书页上的雪，又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将卷起的纸角抚平，然后一本本摞好，塞进和珅怀里。”少爷，先回屋吧，别冻着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像冬日里的一团火，稍稍驱散了和珅心里的寒意。

那晚，兄弟俩挤在一张冰冷的土炕上。

和珅在被窝里，默默地数着身上的伤：后脑勺鼓起的肿块一碰就疼，手肘被推搡时，擦破的皮渗着血珠，还有心里那道被踩碎的书签，划开的口子，疼得他喘不过气。

和琳蜷在他身边，瘦小的身子像只受惊的猫，过了许久才小声问：“哥，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去讨饭啊？”

和珅摸了摸弟弟冻得冰凉的脚，把他往自己怀里紧了紧，声音哑哑的：“不会的，哥会有办法的，一定不会让你去讨饭的。”

他不知道，此刻的正房里，冯氏正对着账册冷笑：油灯下，她用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旁边写着“五十亩良田”。

那是父亲留下的祖产，早就被她偷偷过户，给了自己的弟弟冯德才。她又翻到另一页，上面记着“库房首饰一箱。”

她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那些原是和珅母亲的陪嫁，上个月被她拆了上面的宝石，换成了一件新棉袄，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至于和珅兄弟俩的月例，早就从原本的五百文，减到了三百文，连买些像样笔墨的钱都凑不齐。

“两个拖油瓶，还想读什么书？”冯氏对着账册啐了一口：“磨掉你们的志气，让你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才对得起我这几年的辛苦。”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落在她刻薄的脸上，像一层化不开的冰霜。而东厢房里，和珅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多难，他都要守住这些书，守住父亲的期望，守住他们兄弟俩唯一的希望。

早春时节，和珅以满洲子弟身份，攥着那张泛黄的荐举信，站在咸安宫官学的朱漆大门外，手心的汗几乎把纸浸透。荐举信是父亲的老同僚、正黄旗都统伊勒图写的，字里行间透着敷衍：“钮祜禄氏遗孤，尚可造就“

“新来的？”门房斜睨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鼻孔里哼出一声：“进去吧，别在这儿挡道。”

和珅低头道谢，刚迈过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窃笑：“看那穷酸样，怕不是走了狗屎运才进来的。”

咸安宫官学坐落在西华门内，原是乾隆皇帝为教育八旗子弟设立的“皇家学堂”青砖铺就的甬道两旁，垂柳刚抽出新芽，几个穿着绸缎马褂的少年正聚在廊下斗鸡，腰间的玉佩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和珅认得其中一个，是大学士傅恒的次子福隆安，去年庙会上见过，当时他正指挥家仆驱赶乞讨的孩童。

“钮祜禄・和珅？”教导总管额勒布捧着名册，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到偏殿等着，一会儿考满语翻译。”

和珅刚走到偏殿门口，就被一个高个子少年，撞了个趔趄。”走路不长眼？”

这个少年挑着眉，腰间的珊瑚朝珠晃得人眼晕，那是豫亲王的孙子永保，正黄旗出了名的纨绔。

和珅没说话，默默扶好怀里的笔墨砚台。偏殿里已有十几个少年等着，有的在背《清文鉴》，有的在互相使眼色，唯独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台边缘，

这是刘全用半个月工钱给他买的，石质不算好，却磨得光滑。

“下一个，和珅。”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翰林，指着墙上的满文诏书，“把这段译出来。和珅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

这是上个月刚颁布的《八旗子弟劝学诏》，他前天才在伊勒图府的书房里，见过抄本：“八旗子弟当习满语、练骑射，不忘根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