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贡院外的老槐树下,和珅把青布包袱往石桌上一放,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包袱角绣着半朵梅花 ,是冯氏嫁过来前,母亲伍弥氏给他绣的,针脚有些歪,却被他摩挲得发亮。
“哟,这不是咸安宫的 四语才子吗?”
旁边一个穿湖蓝长衫的考生嗤笑:“怎么也来挤这科举的独木桥?听说你跟福康安他们走得近,直接捐个官不就完了?”
和珅没抬头,只是将砚台里的墨研得更细:“读书人的路,总得自己走一走。”
他说的是真心话。在咸安宫官学的七年,他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满汉蒙藏四语的策论写得连主考官之一的内阁学士阿桂都点头称赞。达椿先生曾拍着他的肩说:“以你的才学,科举入仕易如反掌。”
连刘全都特意请了剃头匠,给他剃了个干净的顶子说“中了举人,得有个新模样”。
寅时三刻,贡院的龙门缓缓打开,考生们鱼贯而入。和珅的号房在“天”字第七间,狭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张桌,墙壁上还留着往届考生刻的打油诗:“十年寒窗苦,一朝定荣辱。”
他摸了摸墙角的霉斑,忽然想起父亲常保的话:“科举是正途,却是窄途,走得人多了,就容易挤掉良心。”
第一场考经义,和珅答得顺风顺水:《论语》里“其身正,不令而行”的题,他引了乾隆皇帝朝于成龙的例子,写得笔酣墨饱;第二场考诗赋,他以“御苑春深”为题,七言律诗里藏了“圣恩如海” 的颂词,却又在尾联暗写“寒门亦有栋梁之材。”既合规矩,又藏锋芒。
关键在第三场策论,题目是“论督抚专权之弊。”。
这原是和珅的强项,他在咸安宫读《明实录》时,就对明朝督抚权力过大导致的藩镇之祸有过研究。
铺开试卷时,他仿佛看见父亲,弹劾福建盐商时的刚毅,听见永琰讨论权臣专权时的沉郁,笔尖一落,便收不住了:“今督抚握一省之财权、兵权,若遇庸吏则误事,遇贪吏则剥民,遇能吏则功高盖主,当设巡按御史,权同督抚而直属中枢,互有牵制,方保无虞…… ”
他越写越激,竟忘了考官们多是督抚出身,更忘了乾隆皇帝最忌“臣下结党、分权掣肘”。
交卷时,他瞥见邻座考生的策论末尾写着:“督抚皆天子门生,唯知效忠圣上,何弊之有?”
他心里冷笑:这等阿谀之词,也配叫策论?却没注意到收卷官,翻看他试卷时,眉头皱成了疙瘩。
出了贡院,刘全牵着那匹老马在门口等,手里捧着个食盒:“少爷,趁热吃,我刚买的炒肝。”
和珅接过碗,热气模糊了眼睛,却没看见刘全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刚才听见几个考官议论,说有个考生的策论“言辞过激,有离间君臣之嫌”。
顺天府的风还带着几分料峭,却吹不散贡院外涌动的人潮。老槐树枝丫刚抽出新绿,细碎的嫩芽沾着晨露,落在和珅青布包袱的一角,那里绣着半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三年前冯氏嫁入和府时,他母亲伍弥氏连夜赶制的。
彼时伍弥氏已缠绵病榻,指尖抖得厉害,针脚疏密不均,却把对儿子的牵挂全缝进了布丝里。和珅每次摸到这半朵梅花,都像能触到母亲掌心的温度,连带着包袱里的笔墨纸砚,都显得格外称手。
他刚把包袱搁在石桌上,就听见一声带着讥讽的轻笑。”哟,这不是咸安宫出来的‘四语才子’吗?”
说话的是个穿湖蓝长衫的考生,腰间系着玉扣,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一看便是家世优渥之辈。
那人凑过来,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引得周围几个考生侧目:“我当年早跟着福康安大人谋个差事了,怎么还来挤这科举独木桥?听说您在咸安宫时,满汉蒙藏四语的策论连阿桂大人都夸,要捐个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和珅没抬头,只是捻起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墨汁渐浓,晕开一圈深黑,他的声音也像这墨一样沉静:“读书人的路,总得自己走一走。”
这话不是敷衍,是他藏在心里七年的念想。自打十岁那年父亲常保病逝,家道中落,他和弟弟和琳在咸安宫,是靠着父亲旧部的接济才撑下来的。
那七年里,别的考生还在为背熟《四书》发愁时,他已经能把《五经》倒背如流,连晦涩的《尚书》注疏都能随口讲解;满语的《清文鉴》、蒙古语的《蒙古源流》、藏语的《甘珠尔》,他逐字逐句啃下来,写的四语策论被先生达椿当作范本,贴在官学的墙上。
达椿曾拍着他的肩叹:“和珅啊和珅,以你的才学,科举入仕易如反掌,将来定是栋梁之材。”
就连家里的老管家刘全,都提前请了剃头匠,给他剃了个光洁的顶子,笑着说:“少爷,等您中了举人,就得有新模样,将来做官了,可不能丢了和府的体面。”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贡院的龙门“吱呀” 一声缓缓打开,厚重的木门上雕刻的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