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的登州，秋凉比往年早来半月。

海风吹过卫所大营，带着咸腥味的气流，撞在旗杆上：戚继光站在营房门口，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刀：黑檀木的刀鞘，被父亲磨了二十年，此刻还留着温热的触感，就像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那句 “持我此刀，守好国门”的遗嘱，这句话永远记在他的心中。

他所站在是大明朝的卫所大营，这是明代军事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负责驻防和屯田任务，同时在战时作为机动兵力的来源。

明代的军事制度，主要包括卫所制和营兵制：卫所制是明朝初期，建立的一种军事组织形式，旨在实现自给自足的军队维护。

朱元璋曾自豪地宣称：“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粮。” 这表明卫所制度的设计初衷，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同时确保国家的军事力量。每个卫所既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又隶属于兵部。平时卫所士兵从事农业生产，战时则根据需要调集参战。

后来随着边患的加剧，明初的卫所制逐渐发生变化，特别是边疆海疆地区，进行临时性的调兵遣将成为了常态。在永乐时期，以京卫及山东、山西等都司，及江南、江北等卫所军士组成五军营，并与三千营、神机营合称三大营。此后卫所作为军籍管理，和屯驻的法定编制，营兵作为机动兵力，及驻防军队的编制，两者并存直至明末。

卫所大营在明代军事体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即战时为兵，非战屯垦，不仅负责驻防和屯田，还在战时提供了机动兵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卫所制逐渐演变为营兵制，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军事需求。这种演变反映了，明代军事制度的灵活性和适应性。

“将军，包袱都理好了。”王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像营外飘落的杨树叶。

戚继光回头，见妻子提着蓝布包袱走过来，棉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 “踏踏” 的轻响。包袱角露出半片棉袄的白棉絮，是她前两夜就着油灯缝的，针脚密得能数清根数。

“里面有两件厚棉袄，” 王氏把包袱递到他手里，指尖碰着他的盔甲，又飞快缩回去：“东南海边潮，夜里值哨别敞开领口。还有姜糖用油纸包了三层，晕船时含一块，能压恶心。”

戚继光接过包袱，沉甸甸的：他看着王氏的眼睛，她眼尾有点红，却强扯着嘴角笑：“家里你放心，爹的灵位我每天都擦，香也断不了。弟弟昨天还说，等你回来，要听你讲打倭寇的故事。”

这话没说完，王氏的声音就颤了。

戚继光知道她有没说出口的话：前几天从浙江逃来的流民，在卫营外搭了草棚，夜里常能听见哭声：有个老婆婆说，倭寇破了象山县城，她儿子被长刀劈成两半，孙儿活活饿死在逃荒路上。

那些话，夫妻俩都听在耳里，谁都没敢提，怕戳破彼此心里的慌。

“我去了浙江后，” 戚继光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指节因为攥着布巾泛白：“一定会好好的。等把倭寇赶跑，我就回来。”

这话他说得坚定，心里却没底。

今年二十五，他登州卫指挥佥事的差事，刚做满两年，他是练过卫所的兵，也跟蒙古人打过小仗，可从没碰过倭寇：只听老兵说，那些人手里的长刀，能劈断铁甲，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

“你要记着：” 王氏踮起脚，帮他理了理歪斜的盔缨：“不管仗打得紧不紧，先顾着自己。家里的门，永远给你留着。”

戚继光点头，把包袱斜挎在肩上。

营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赵卫国带着十几个亲兵，列队站着，盔甲擦得发亮，手里的长枪竖在地上，像一片挺拔的黑松林。

赵卫国脸上的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是当年跟蒙古人拼命时留的，此刻见戚继光出来，粗声粗气地喊：“将军，马匹备好了！随时能出发！”

戚继光最后看了王氏一眼，她站在营房门口，蓝布衣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株在秋凉里扎根的芦苇。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拉，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刨着地面。

“走！”一声令下，马蹄声 “哒哒” 地，踩过登州城门。

戚继光回头时，还能看见王氏站在原地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被城门楼的阴影遮住：他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东南方：那里的天地，正被倭寇的战火染得通红。

出了登州城，官道两旁的稻田，已经收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稻茬。偶尔能看见农夫，蹲在地里拾稻穗，见他们过来，都停下手里的活，直勾勾地盯着盔甲上的 “戚” 字。

“将军，前面有流民。” 赵卫国拍马赶上，声音压得低。

戚继光勒住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官道尽头，黑压压的人群，正慢慢挪动：有背着包袱的妇人，有拄着棍子的老人，还有被大人抱着的孩子，个个衣衫褴褛，脸上沾着泥灰，走得有气无力。

“过去看看。”走近了，才听清他们的说话声。大多是浙江口音，夹杂着咳嗽和哭声。

一个老婆婆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孩子闭着眼睛，嘴唇干裂得流血：老婆婆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哭：“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没了…… 该死的倭寇杀了你，还烧了咱家的房子呀……”

戚继光翻身下马，蹲在老婆婆跟前：“老人家，你们是从浙江来的？”

老婆婆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她看了看戚继光的盔甲，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士兵，突然 “扑通” 一声跪下来：“将军！您是去打倭寇的吧？求求您，救救浙江的百姓！倭寇在象山杀了好多人，房子烧得精光，我们逃出来的，都是捡了条命啊！”

周围的流民听见这话，也跟着跪下来，哭声瞬间盖过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