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深秋，杭州城的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

总督府的议事厅里，炭火烧得正旺，铜制的炭盆里，木炭烧得通红，偶尔 “噼啪” 响一声，溅起几点火星。可这暖意，却驱不散厅里的凝重气氛，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戚继光刚从台州前线赶回来，马不停蹄，连盔甲都没来得及卸。盔甲上还沾着沿途的尘土，边缘处甚至能看到一点干涸的血迹：那是此前在桃渚保卫战里沾上的。

他大步走进议事厅：“扑通” 一声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着战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铿锵有力，没有丝毫疲惫：“总督大人，台州外围已临时布防，但卫所兵军心涣散，毫无斗志。若倭寇再增兵来犯，恐怕难以坚守！”

胡宗宪坐在主位上，身穿藏青色官服，腰系玉带。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白色的宣纸上，用红笔圈出的倭寇据点密密麻麻，像一个个刺眼的伤口。

他抬眼看向戚继光，眼神复杂，有赞许也有担忧：“你星夜驰援桃渚，守住了城池，保住了百姓，已是大功一件。但你实话说说，眼下这局势，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戚继光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走到舆图前。他手指点在浙江沿海的卫所分布上，每一个卫所的名字，他都烂熟于心：“大人，您看！眼下的卫所制度，早已崩坏不堪。卫所里的士兵，因为多年战，几乎都成了屯民的庄稼人了，而且还大多是老弱病残，有的年纪大得连兵器都握不稳，有的身子虚得一阵风就能吹倒。遇着倭寇别说抵抗，跑都跑不过倭寇！前几日桃渚保卫战，若不是当地百姓，自发地拿着锄头、镰刀帮忙，拼死守住城门，恐怕桃渚早就失守，百姓也要遭大难了！”

“你想说什么？” 胡宗宪放下手中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戚继光：他大概猜到了戚继光的想法，却需要他亲口说出来。

“末将恳请大人，准许末将招募新兵，从头训练！” 戚继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卫所兵积弊已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根本成不了战力。不如咱们去招募沿海的农夫、矿工，他们常年干重活，身强体壮，力气大得很。而且他们大多受倭寇之害，亲人被杀害，家园被烧毁，对倭寇恨之入骨，定能拼死作战！只要末将严加训练，教他们阵法，练他们武艺，不出半年，必能练出一支敢战能战的强军！”

这话一出，厅里顿时安静下来，连炭盆里木炭的 “噼啪” 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坐在旁边的按察使周大人，先是端着茶碗愣了愣，随即轻轻嗤笑一声，茶碗盖碰到碗沿，发出 “叮叮” 的轻响：他放下茶碗，眼神里满是不屑：“戚将军，你今年才二十五岁，怕是太想当然了吧？招募新兵，要粮要饷，这笔钱从哪儿来？训练新兵，要花时间，倭寇能等你半年吗？再说卫所制度，沿用了上百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你说改就能改的？”

戚继光转身看向周大人，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语气依旧坚定：“周大人，粮饷之事，可从总督府的备用粮草中，暂时调拨。训练时日虽紧，但只要方法得当，三个月便能初见成效，到时候，至少能挡住倭寇的进攻！至于卫所制度，若一味守旧，抱着破败的规矩不放，只会让更多百姓遭殃！前几日将从台州回杭州，沿途见了多少流民？他们衣衫褴褛，吃不饱穿不暖，有的孩童饿死后，就扔在路边，连一块遮身的布都没有！难道我们还要看着，倭寇继续肆虐，看着百姓流离失所吗？”

周大人被噎得说不出话，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戚继光说的都是实情，只是他习惯了循规蹈矩，不愿冒险。

胡宗宪看着戚继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他知道戚继光的想法是对的，可此事牵连甚广，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戚将军，你的心意我懂，你的勇气我也佩服。但练兵之事非同小可，不仅需要粮饷，还得有朝廷的批准。你刚到浙江没多久，根基未稳，冒然提出改革，定会引来非议。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人！” 戚继光急了，往前跨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倭寇不会等我们从长计议！象山、宁海的百姓还在受苦，倭寇还在烧杀抢掠。若再拖延，恐怕整个浙江沿海，都将无宁日！到时候就算想练兵，也没了安稳的地方！”

胡宗宪沉默良久，手指依旧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些红色的圆圈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叹了口气：“你先回去休整，好好歇歇。此事我会仔细考虑，但你需记住，在没有朝廷旨意此前，不可轻举妄动。”

戚继光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胡宗宪有难处。他只能拱手行礼：“末将遵令。但末将恳请大人，务必尽快定夺！百姓们等不起，前线也等不起！”

说完，他转身走出议事厅。

刚出门，一阵秋风就卷着落叶吹过来，打在他的盔甲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风里带着寒意，刮得脸颊生疼。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的天空依旧被战火笼罩，百姓们还在受苦。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多难，都要练出一支，能保家卫国的军队，把倭寇赶下海！

回到临时住处，亲兵赶紧上前，想帮他卸盔甲。

戚继光摆了摆手：“不用，先放着。”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开始写练兵的具体计划：招募的人数、训练的科目、需要的粮饷数量，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只要胡宗宪松口，他就能立刻行动，不能浪费一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