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的春天，义乌南乡的山谷里，还带着几分寒意，风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却裹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不是战场上的硝烟，是人与人之间憋足的火气。

戚继光勒住马缰，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轻轻刨了两下。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离着还有半里地，就听见前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那声音粗哑、急促，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可扬起的尘土里，看得见的不是明晃晃的盔甲，是灰扑扑的粗布短褂；闪光的也不是锋利的刀剑，多是锄头、扁担，还有矿工们挖矿用的尖镐，铁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将军，这、这是闹啥呢？” 随从的亲兵王二虎，是个山东汉子，嗓门向来大，此刻也被这阵仗，惊得压低了声音：“比咱登州卫操练时，喊得还凶，莫不是山匪在火并？”

戚继光没答话，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王二虎，声音沉稳：“牵着马，跟我走，别惊动他们。”

他穿了一身便服，灰布袍子洗得有些发白，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带子，看着像个寻常的读书人，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扫过眼前的景象，连一丝细节都没漏掉。

走近了才看清，一片开阔的矿场空地上，两拨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一边是义乌本地的矿工，个个身材精瘦，胳膊上的肌肉因为常年挖矿显得虬结有力，脸上沾着黑灰，汗水混着泥污往下淌，眼里却喷着凶光，像被惹急了的狼。另一边，看穿着打扮像是邻县来的，人数也不少，手里握着木棍、镰刀，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方言，跟义乌矿工扭打在一处，下手也没轻没重。

地上已经躺了几个伤者，有捂着头哼哼的，有抱着腿打滚的，没人顾得上扶他们。两边的人还在往前冲，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混着汗水飞，有的甚至上手撕扯对方的衣服，场面乱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他娘的！这矿是咱义乌的地盘！你们这群外来户，凭啥来抢？赶紧滚出去！” 一个义乌矿工吼着，满脸通红，手里的尖镐高高举起，朝着对面一个汉子的腿上狠狠抡过去。

那汉子也不含糊，赶紧举着扁担一挡：“砰” 的一声，木头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他喘着粗气回骂：“放屁！山是朝廷的山，矿是地里的石头，凭啥就你们能挖？去年大旱，你们县囤着粮食不卖，咱县多少人饿肚子？现在挖点矿，你们还不乐意了？”

“饿肚子就抢？” 又一个义乌矿工挤上来，手里攥着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瞅准空当就往邻县汉子的背上砸：“去年你们县的人偷咱村的粮，被抓住了还嘴硬，现在还敢来抢矿？今天不把你们打跑，咱就不姓陈！”

混乱中，一个少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他看着也就十五六岁，个子比旁人矮了半截，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短衫，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可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往前冲，只是缩着脖子，身子微微发抖，眼神里有怯意，却又死死盯着前方的打斗，像是在找帮忙的机会，又像是怕被人误伤。

这个少年，就是杨家根。

他家里穷得叮当响，爹早年去海边做买卖，被倭寇杀了，连尸骨都没找回来。娘常年卧病在床，弟弟才八岁，家里全靠他来矿场挖煤换点粮食。这次邻县的人来抢矿，矿场的工头喊着让大伙抄家伙反抗，他不敢不来：要是矿场被抢，他就没活干了，娘和弟弟就得饿肚子。可真到了跟前，看着眼前拳打脚踢的场面，他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他怕疼，更怕万一被打坏了，家里就彻底没指望了。

“砰！”一个邻县的汉子，被义乌矿工打得趔趄，没站稳，正好撞在杨家根身上。杨家根 “哎哟” 一声，差点摔倒，手里的小锄头，也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弯腰去捡，那汉子正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回头瞪了他一眼，抬脚就朝着他的腰踹过来。

杨家根吓得一闭眼，心想 “完了”，这一脚下去，肯定得疼好几天。

可预想的疼痛没落下。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刚才那个像读书人的汉子，不知啥时候站到了他跟前，伸出胳膊，稳稳地挡住了那汉子的脚。那汉子看着五大三粗，脚却像踹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这位老哥，” 戚继光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有话好好说，对一个孩子动手，算啥本事？”

那汉子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你谁啊？穿得人模狗样的，敢管老子的闲事！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我是谁不重要。” 戚继光松开手，那汉子没了支撑，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摔坐在地上。他扫了一眼混战的人群，语气平静却有力：“我就想问一句，你们在这儿打生打死，头破血流，到底图个啥？”

“图个啥？” 旁边一个义乌矿工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声音带着火气：“他娘的，这矿是咱活命的根！他们抢矿，就是断咱的活路！不打他们，难道等着饿死？”

“放屁！” 邻县那边有人喊起来：“这矿你们占了大半年，天天挖，天天赚，凭啥不让咱挖点？咱也是没办法，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吃饭呢！”

“凭啥？就凭这山在义乌！就凭这矿是咱先发现的！”

“山是皇上的，不是你义乌的！你能挖，咱就能挖！”

两边又吵了起来，手里的家伙也举了起来，眼看就要再次打起来。

戚继光往前站了一步，朗声道：“诸位，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他的声音不算特别大，却像是有魔力，一下子盖过了嘈杂的争吵。两边的人都下意识地停了嘴，纷纷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这个陌生人，到底想干啥？

“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戚继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诚恳：“矿里的石头能换钱，换了钱能买粮，能养活一家老小。可你们看看现在的样子，为了这点矿，打得头破血流，有人受伤，有人躺在地上哼哼，值得吗？”

他指了指地上的伤者：“今天你把他打趴下，明天他带更多人来报仇，后天你们再打，冤冤相报，啥时候是个头？最后呢？矿挖不成，大家都没力气干活，都得饿肚子，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这话一出，两边的人都沉默了。是啊，打了快半个月了，矿没挖多少，人倒是伤了不少，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粮食，这么闹下去，确实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