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五十四年三月,江宁城浸在湿漉漉的暖意里。秦淮河的水绿得像染过的绸子,载着画舫慢悠悠晃,桨声欸乃里,两岸的柳丝垂到水面,沾起细碎的水花。城南的江宁织造府,朱红大门前的铜狮被晨光镀得发亮,门楣上 “敕造江宁织造府” 的匾额,在春风里透着沉甸甸的荣光。
府里的西跨院,此刻正笼罩着一层紧张又喜庆的气氛。产房的窗棂糊着细白的棉纸,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却盖不住屋里断断续续的痛呼声。正屋廊下,曹頫背着手来回踱步,青蓝色的绸缎常服下摆扫过青砖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他才过而立之年,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谨慎,眼下的青黑显露出连日的焦灼。
“怎么样了?” 他转头问守在产房门口的老嬷嬷,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嬷嬷姓刘,是府里伺候了三代人的老人,此刻手里攥着帕子,额上沁着汗:“回大人,夫人已经疼了三个时辰了,稳婆说就快了,就快了。” 她嘴里安慰着,眼神却不住往产房里瞟,语气里满是期盼。
曹頫点点头,又转过身望向院外。院中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玉。他想起兄长曹颙去世时的情景,想起自己过继到伯父曹寅名下、袭任江宁织造的重担,想起妻子沈氏嫁入府中三年,终于盼来这第一胎,心中百感交集。江宁织造府自祖父曹寅起,便深得圣上信任,不仅掌管宫廷绸缎织造,更是圣上在江南的耳目,这份荣光背后,是如履薄冰的谨慎。如今,府中若能添个男丁,便是延续了家族的香火,也能让老夫人安心。
“哇——哇——哇——”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突然从产房里传来,打破了院中的宁静,那哭声清亮有力,像春日里的惊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紧张。
刘嬷嬷猛地站直了身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容:“生了!生了!是个少爷!是个带把的少爷!”
曹頫脚步一顿,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产房门口。稳婆抱着一个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婴儿走出来,脸上满是喜色:“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夫人诞下一位公子,哭声洪亮,眉眼周正,是个有福之人啊!”
曹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鼻子小巧,嘴唇饱满,哭声依旧响亮。他能感觉到孩子温热的身体贴着自己的掌心,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涌上心头。这是他的儿子,是江宁织造府的继承人,是曹家未来的希望。
“快,快抱给老夫人看看!” 曹頫声音哽咽,语气却难掩激动。
刘嬷嬷连忙接过孩子,快步往后院的荣庆堂走去。老夫人正坐在佛堂里诵经,听闻消息,立刻站起身,花白的头发都似乎精神了几分。当看到襁褓中的婴儿时,老夫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伸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嘴里喃喃道:“好,好,曹家有后了,寅儿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织造府。下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忙着准备贺礼,通报亲友。厨房里早已备好的红糖、鸡蛋被一一端出来,分给府里的每个人,连门口的守卫都分到了两斤喜糖,脸上乐开了花。江宁城的官员、世家大族也陆续派人送来贺帖和礼物,一时间,织造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沈氏躺在产房里,脸色苍白,却带着满足的笑容。曹頫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辛苦你了,夫人。是个儿子,很健康。”
沈氏虚弱地摇摇头,眼神温柔地望向窗外:“只要孩子平安就好。” 她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父亲是前朝进士,自幼饱读诗书,性情温婉知性。嫁入曹家后,她不仅打理家事井井有条,更能理解曹頫的难处,是他名副其实的贤内助。此刻,她想着那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心中充满了母性的温柔。
三日后,曹頫为儿子举办了满月宴。江宁织造府张灯结彩,宴请了江宁府的官员、乡绅、文人墨客,还有曹家的亲友故旧。宴席设在府中的大观楼,楼前的庭院里摆满了桌椅,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酒香四溢。秦淮河上的画舫也赶来助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歌声婉转悠扬。
曹寅生前的好友、江南文坛的领袖们也纷纷到场。他们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想起曹寅在世时的盛况,感慨万千。一位白发老者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对曹頫说:“令郎眉目间有寅公之风,将来定是个奇才。曹府文脉,后继有人啊!”
曹頫拱手道谢,心中满是欣慰。他给儿子取名 “霑”,字 “梦阮”,希望他能沾染祖上的荣光,同时也能像阮籍那样,拥有高洁的品格和不凡的才情。
满月宴上,宾客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曹頫抱着曹雪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阳光透过大观楼的窗棂,洒在曹雪芹粉嫩的小脸上,他似乎感受到了这热闹的气氛,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像极了江宁春日里的湖水,透着懵懂的灵气。
此刻的江宁织造府,正处在繁华的顶峰。秦淮河的风月依旧,织造府的荣光正盛,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这座繁华的府邸会遭遇灭顶之灾,而这个在春风中降生的婴儿,将会经历从云端跌落泥潭的人生,用一支笔,写下那段繁华落尽的悲歌。但此刻,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这春日的暖阳里,曹雪芹在钟鸣鼎食的环境中,开始了他人生最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