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卫生院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晚上也只是虚掩一下而已,王菊花直接就把余根旺拉进了院子。值班室一盏玻璃罩灯,如一粒黄豆,像一只惺忪的睡眼,半睁不开地亮着。余小朵小跑着过去,叩了叩门,不见动静,攥起小拳头,咚咚擂了几下,里面的女护士厌烦地说,听见啦,敲个啥!

卫生院总是这样,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值夜班,有突发病号就处理一下,没病号就在值班室休息。值班室有一个隔间,放着一张跟病床一样的钢管床,是供值班护士休息的。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值班的医生没有休息的地方。其实不然,供医生休息的地方多着哩。双龙镇距县城很近,需要住院的病号大都会去县医院,卫生院就成了过路店,过桥医院,一年四季很少有病号满员的现象,值班医生随便开一个病房就可以了。这样看似医生还没有护士待遇高,事实上,护士是在值班,大小一个事,只要吱一声,就得立马起来。医生呢?只管安静地休息,只有遇到护士处理不了的事情,才会被叫起来。

护士走出隔间,先拧了拧罩灯,值班室立刻亮了起来,然后一手端着灯,一手护着灯罩口,小心翼翼地走到拉车旁一看,忙挂上滴溜在下巴下的口罩说,赶紧去弄盆水洗一下,看糊搽的,咋检查。王菊花慌忙令余小叶去找水,余小叶嘟哝说,黑更半夜上哪儿找。护士冷冰冰地说,值班室!余小叶还没反应过来,余小朵已经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脸盆水出来。王菊花将余根旺脏兮兮的外套剥了扔到一边,摒着气,撩着水给男人洗了洗,对站在一旁的护士说,好了,快来检查吧。护士走过来,一愣,说,咋是余主任,快,快先送急诊室。护士一边吩咐,一边将罩灯递给余小叶,然后急急地跑向后面的病房。不一会儿,医生跟着护士跑了出来,一边穿着白大褂,一边吩咐护士,赶快准备输液。

余根旺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医生说,多亏送来及时,呕吐物还没有将气管堵死,如果发现晚,即使气管不堵死,呛到肺里,造成肺部感染,麻烦就大了,弄不好会要命。王菊花想到昨晚敲门的事。谁会这样给她们报信呢?一定不是要好的朋友,或者老街坊老邻居,若是朋友,一定会先将他救起来,至少不会只敲敲门就离开。也不可能是仇家,他们巴不得余根旺出点事,死了才好哩。那会是谁呢?会不会是队屋里的新邻居呢?不会,不会!老余害人家住了那么多年监狱,人家仇恨还来不及哩,哪会给你报这个信。王菊花坐在病床前,想得脑仁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问余根旺,昨晚有人救了你一命,却不知道是谁,你知道吗?

余根旺说,我都成那样了,咋知道,你说说那人是咋个救法,让我好想想看。

王菊花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余根旺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最大的可能是段寡妇。

王菊花说,这话怎讲?

余根旺说,虎跑川恨我,即使看到也不会吱一声,只有段寡妇看到了我,救吧,是虎跑川的仇人,不救吧,良心不安,就敲了门。这样一来,说救,也没救了,说没救,也救了,于情于理于法于良心,都有了交代。

王菊花一听,立马黑了脸说,你咋对她了解恁清,说,是不是跟人搞上了!

余根旺说,你这个死婆娘,就知道吃醋!

余根旺说罢,闭上眼睛,不再搭理王菊花。王菊花感到无趣,对余小叶说,照护好你爸,我回去一下。

吃了一坛子老醋,王菊花越想越气,越想知道余根旺与段彩芹那娘们有没有搞关系,便直接去了队屋。自打队屋卖给段彩芹,王菊花就再没踏进队屋一步,连走近都不曾有过。

段彩芹正坐在前檐坎上纳鞋底子,样子不是小孩子的,也不像是女人的,应该是在给虎跑川纳的。自打男人做了供销社主任,王菊花好多年不纳鞋底子了,不纳了,不等于不懂了,她依然可以一眼断出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王菊花远远地吭吭两声,算是打招呼,也算是提醒段彩芹,你家来客了。这样,段彩芹热情跟自己打招呼更好,即使不打招呼,也不至于难堪。段彩芹听到吭吭声,抬起头,见是王菊花,尽管不算熟,毕竟是邻居,经常远远地照面,便起身说,来了,稀客。

王菊花说,早想过来串个门,总是无事忙,今儿可算是有个空闲,过来跟妹子拍会儿话儿。

段彩芹拎起椅子说,快屋里坐。

王菊花也不客气,屁股一扭一扭走到前面,先一步进了屋。见新砌了界墙,便挨个撩开房屋门帘朝两个里屋瞅了瞅,回过头笑眯眯地说,看来妹子真是个理家人,把屋子拾掇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段彩芹说,大姐可不要取笑妹子,我们这家不家业不业的,只能算是个草窝窝儿,压根就没啥家具,有啥干净利索可说的。

王菊花在段彩芹拎进来的椅子上坐下来,讪讪地无话找话说,给谁纳的底子,这么细密,看来妹子上了不少心思。

段彩芹冷冷地说,给娃儿他叔,一个收废品的,四下跑,又不能像有钱人一样去门市部买一双大皮鞋穿上,不纳细密怎么行。

王菊花说,看妹子说的,大皮鞋也没有妹子做的鞋可心不是。

段彩芹说,大姐今儿来,不光是为了拍闲话吧,有啥你只管说,要是看上啥了,也只管拿,这屋里又没有啥值钱东西。

王菊花听出了段彩芹带刺的话意,却也不能恼,说,说也不怕你笑话,昨晚我让我家那口子来给你道个歉,他倒好,不知跑哪儿喝了一肚子猫尿,也不知来你这儿没有?

段彩芹说,你家那口子,是响当当的大主任,向我这个小老百姓道啥歉,那还不折煞我们。

王菊花终于摁不住心里的怨气了,一摁不住,自然就开始犯傻了,急急地问,他连门都没来敲?

段彩芹一听,将正纳着的鞋底子往旁边的针线簸箩里一板,指着王菊花说,你这张猪屄嘴会不会说话,难不成天天半夜有野男人敲你门?

王菊花慌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来你这儿没有。

段彩芹一听更加生气,怒吼一声,滚!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王菊花本想找到昨夜敲门人登门感谢的,被余根旺弄了一坛子老醋,想到段彩芹这儿探个虚实,捏一捏男人小辫子的,又被轰了出来,恼崩了天顶盖,回到家就是一阵子摔打,抓住啥摔啥,椅子、凳子、篮子、笤帚……扔了一院子,吓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摔了几只瓷碗,弄得一地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