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的一个黄昏,虎跑川骑着自行车驮着收来的一百多斤废品回到队屋,震云、诗吟和他的小儿子啸野正趴在门前的石碑上写作业,段彩芹刚整理完一堆硬纸壳正在用葛条捆绑着,旁边已摞了四五捆。虎跑川骑到跟前,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摇铃,几个孩子几乎同时仰起头,见车把上挂着一嘟噜八月炸,呼隆一下跑过来,不等他扎稳车,便争着抢着往下拽,虎跑川笑嘻嘻地说,别抢,别抢,都有,都有,自己却抢先拽下一个又大又炸的。八月炸是伏牛山里的一种野生水果,形似芒果,呈紫灰色,因在八月里成熟炸开而得名,其果肉香甜可口,成为当地妇孺皆爱的美味。抢了八月炸,孩子们你比比我的,我比比你的,大概都觉得自己抢了好的,才洋洋得意地剥开来吃。虎跑川见孩子们跑开了,将手里的八月炸递给一直看着他笑的段彩芹。段彩芹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剥开了,然后将露着乳白果肉的八月炸送到虎跑川嘴边,虎跑川一样没有客气,夸张地张大嘴巴嗷吃一下咬下一块,却并不急着嚼,等段彩芹也咬下一块才一起嚼起来。硕大的稻场上顷刻飘散着浓郁的果香,与果香一起飘散的还有无尽的欢欣,孩子们沉醉了,段彩芹沉醉了,虎跑川也沉醉了,整个旷野都沉醉了。
虎跑川今儿的收获挺大,收回的废铜烂铁几乎装满了挂在自行车后座两边的两个柳筐,后座上还刹了一大捆子的硬纸壳。虎跑川先把硬纸壳解下来,摞在段彩芹捆好的一摞硬纸壳上。取下硬纸壳,就该取柳筐了。硬纸壳可以一个人取,柳筐却不行,取下一边,车子就会被坠倒,段彩芹便过来帮忙掌着车把。可能是虎跑川取的太快了,也可能是段彩芹估计不足,虎跑川将右边的柳筐一取下,车子就倒了,将段彩芹压在了下面,幸亏有柳筐支着,没有被砸伤压疼,但还是令虎跑川虚惊了一场,赶忙过去掫起自行车,将段彩芹扶了起来。
卸完废品,洗了手脸,就该吃饭了。晚饭是绿豆汤。绿豆汤,解渴败火,正是跑了一天的虎跑川需要的。半下午的时候,段彩芹就做下了,滚了一阵子,焐在锅里,现在不凉不热正适合吃。段彩芹给啸野盛了一碗汤,拿了一个馍,要啸野吃了再回,啸野却执意要走。虎跑川说,还有几个八月炸,带回去分着吃。啸野拎了八月炸,匆匆走了。虎跑川发现自己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可能是啸野跟自己的脾性最和得来的原因。虎跑川走的时候,啸野不满周岁,现在已经上二年级了,学习也比几个哥哥好,跟震云一样,一个是二年级的尖子生,一个是三年级的尖子生,都是令人羡慕和骄傲的。可偏偏啸野改了姓,叫了龙啸野,这不免令虎跑川有些不快,也有一些遗憾。但虎跑川是个想得开的人,不管啸野姓啥,都是我虎跑川的种,骨头跟老子的一样硬,血跟老子的一样浓,关键是这小家伙跟自己亲近,不像啸山,总是拿眼白老子,剜老子,好像老子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天渐渐暗下来,电灯就亮了。双龙集镇用的是小水电。电站在蛇尾山东边的山脚下,一条盘山渠蜿蜿蜒蜒三里多,如一条长龙伸向黑龙河上游,将清凌凌的河水引到电站上边,再从一根一搂子粗的铁管子落下去,水就变成了电。水电站的电量小,白天只供单位和社办厂,一早一晚,单位和社办厂不上班,才供给一家一户。虎跑川经常去社办厂,那里隔几天就有一些废品要卖,也有一些工人偷偷拿一些废铜烂铁出来换烟抽。虎跑川去了几次就发现了许多问题,知道社办厂早晚要垮掉,有心提醒一下,却没一个人搭理他这无聊的猜想,只好作罢,自顾收购自己的废品。今儿个,虎跑川在社办厂就收了不少好东西。
电灯亮了,虎跑川又该忙了,他要将一天收购的废品分分类,归归堆,铁作铁卖,铜作铜卖,铝作铝卖,这样好卖,也可以多赚一些,还有那些修一修还可以用的工具,作二手货卖比废品不知要高多少倍。分类要天天进行,几天积累下来,就不好分了,还得打整功夫,很不合算。虎跑川拉亮废品堆处的路灯,搬一个小板凳走过去。路灯自然不是城里的那种,只是在废品堆上插根竹竿挂了一只二十五瓦的灯泡而已。一天的废品,再多,也没有多少,很快就分完了,却有两样工具要修,一个是扳子,一个是管钳,都是余成群的儿子余世斌卖给他的。余世斌胆子大,经常弄一些物件出来卖。两样工具都是小毛病,几乎没有毛病,只是开口难,开开了,又难以合上,虎跑川拿回屋里,用膏自行车的废机油膏了膏,试了试,果然就好了。
震云和诗吟已经睡了,虎跑川洗了手洗了脚,对坐在一旁做针线的段彩芹说,跑了一天,有些累,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熬得太久。段彩芹说,你先去,我再有几针就好了。虎跑川知道,段彩芹说的几针只是一个说辞,女人的针线活儿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段彩芹天天这样,虎跑川劝也没用,不到灯灭,她不会去休息。电灯是统一熄灭的。人要休息,机器也要停一停,水电站发电到夜里十一点,准时停机,说准时也不确切,常常会提前,而且只会提前,不会推迟,只有这样值机的人才能提前入睡。今儿却奇怪了,桌子上的那个破挂钟已经响过十一下了,电灯依然亮着,连眨一下也不眨。平日里,熄灯前十分钟,电灯会一灭一明一明一灭眨三下,告诉人们赶快上床睡觉,电灯马上要灭了。段彩芹正纳闷,外面有人来了,脚步急匆匆的,到了门口,急急地敲门,不是敲,是咚咚咚地擂。段彩芹急忙起身开了门,见是余成群,急忙往屋里让,余成群急急地说,上面严打了,有人告发跑川,马上要来抓人,赶快让他跑,越远越好,对了,还有他弟弟跑村,快点,我走了。
这时候,虎跑川已经被开门声弄醒,听了余成群的话,一骨碌爬起来,麻利地穿好衣裳走出来,想要问个究竟,余成群已经走远。虎跑川站在门口,望着茫茫夜色,一时不知所措。段彩芹慌忙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又跑出来,将一卷钱塞给虎跑川说,快去叫上弟弟跑吧。虎跑川这才灵性过来,慌忙跑了出去。
事情紧急,容不得虎跑川讲究,跑到大门口,就急急地擂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虎跑川不敢大声喊叫,就一直擂着,咚咚咚!咚咚咚!
睡梦中的付彩琴终于被惊醒,一听擂得急,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慌忙折起身,一边披衣一边问,谁呀?虎跑川大声说,我,快开门!付彩琴嘟哝说,半夜三更,发哪门子神经,鬼撵上了!虎跑川又急急地催促道,快点!付彩琴极不情愿地起床开了门,双手把着门边,把头伸出来问,说吧,啥事急得火起一样?虎跑川急急地说,快叫跑村跟我走。付彩琴说,跑村累了一天,睡得正香,跟你走干啥?虎跑川见付彩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声吼道,严打了,马上要来抓他,快闪开!这时候,付彩琴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让虎跑川进了院子。
虎跑川住在厢屋,虎跑川直接走过去扒着窗户叫道,跑村,跑村,快醒醒!
虎跑村被叫醒,听清是哥哥,衣裳也不顾得穿,慌忙起来开了门。虎跑川见弟弟光着身子,催促道,赶快穿上衣裳跟我走!虎跑川不知何事,折身回屋拤起自己的衣裳走出来,一边穿一边问,啥事恁急?虎跑川说,严打了,马上要来抓咱俩。
不待穿好,虎跑村被哥哥拉着,一踉一跄地跑了出去。
段彩芹一阵惊慌之后,惴惴不安地躺下。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自然是睡不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座钟刚响过十二下,哐嗵一声,堂屋的门被人一脚炸开,几个人一下子涌了进来,顷刻之间,几盏电灯全被拉亮,满屋子灯火通明。段彩芹刚要折身坐起,却被一只大手摁住,一支手枪黑洞洞地指着问,虎跑川呢?段彩芹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哆嗦着说,没回来。那人用枪管抵住段彩芹的脑门说,老实说,虎跑川跑哪儿了?冷冰冰的枪管一顶,段彩芹灵性了,也镇定了,说,真的没回来,可能今儿收废品跑得远了,住在那儿,他经常这个样子,要有急事,你们可以明天再来,我让他在家等着。另一个人看了东边的屋子,跑过来说,没有。那人一听,使劲抵一下枪管说,老实点,如果说谎,以同案犯论处!那人说罢,松开段彩芹,大手一挥说,走,抓虎跑村!
几个人一阵旋风一样旋了出去,不知是谁踢了一脚地上的那只废铁桶,咣啷啷一阵乱滚,在这寂静的山乡之夜格外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