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川与虎跑村一前一后走在蛇尾山的羊肠小路上,脚步急急匆匆,一路无语。
小路崎岖,像一条灰暗的葛藤,虎跑川感到不是在走,是拽着葛藤在爬,是自己跟蚂蚁一样在爬。
夜色茫茫,前半夜还有的一线弯月不见了,只有满天的星星诡异地闪烁着,还有几片薄云悠然地漂浮着。一缕缕山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啦啦地乱响,浓郁了秋夜的凉意,虎跑川裹了裹上衣,很想找个避风处歇一歇。虎跑村也裹了裹上衣,继续走,脚步却放慢了许多,显然在搜索可以避风的地方。走了一会儿,虎跑村看到一处石崖,便往斜里走过去。虎跑川迟疑了一会儿,也跟了过去。虎跑村搬来一个石头放在虎跑川身后,回身又搬来一个放在不远的地方。两人坐下来,依然无语。
四下里依然很静,只有风和树叶在沙沙啦啦地窃窃私语,偶尔有一两声鸟的怪叫从远处传来,嘎嘎嘎,令人毛骨悚然。
背住风,暖和了许多。虎跑川突然想吸一支烟。虎跑川原来有着很大的烟瘾,跑一天货郎,一袋子烟末几乎所剩无几。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圪蹴在某个村口,可以一袋接一袋地吸,用这一锅的灰火点下一锅的烟,直到有小媳妇和老太太来劈一些绣花用的五色线买一些顶针锥子之类的小物件,或者是那些大姑娘小丫头来买一面小圆镜和一管润面油,或者是小娃娃偷了家里的鸡蛋来换一把五颜六色的豌豆糖,才会叩灭烟袋,但大部分情形是把烟袋叼在嘴上,一边说着话,一边翻找着东西,偶尔会吸溜一下口水。后来进了监狱,烟就戒了。现在怎么会突然想吸了呢?人们常说,烟瘾好戒,心瘾难了,虎跑川已经快十年不吸了,还会有心瘾吗?虎跑村不吸烟,即使吸烟,出来时跑得急,也不会带。虎跑川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想把对烟的渴望压下去,谁知,非但没有,反而更强烈了。这是咋了?虎跑川想不明白。其实很简单,八年前的情景从他的记忆深处再现了,他的潜意识已经提前回到了八年前了,回到他嗜烟如命的岁月了,准确说是回到他被抓的那个夜晚了。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星星没有今晚的稠,那几片薄云倒跟今晚的极其相似,也是这样悠然地漂浮着。爹圪蹴在前檐坎上吧嗒着旱烟袋,付彩琴拾掇好碗筷正拦着衣襟在喂啸野吃奶,虎跑川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的石桌前刚点着烟,弟弟虎跑村和三个孩子就嚷嚷着要他拍瞎话,也就是讲故事。难得回来早一回,虎跑川就答应了。虎跑川没有破万卷书,却走了万里路,可能不止万里,这样一算就知道了。一天跑五十里,一年下来,就是一万八千里,虎跑川跑了十一年货郎,把零头掐了,按十年算,那也是十八万里,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没有虎跑川走的多。这么远的路跑下来,虎跑川的肚子里装了百家饭,也装了成百上千的瞎话,当然也有许多真实的故事,拍十天半月不会重样。梨树下是虎跑川拍瞎话的主要场所。见弟弟和三个儿子都围了过来,虎跑川装腔作势地吭吭两声,把头伸到石桌中间问,今儿讲啥咧?虎跑村说,杨家将。啸林说,孙悟空。虎跑川说,好,今儿就讲孙悟空!
虎跑川又吭吭两声,便朗声讲道,话说孙行者一棒打死了杨老儿的泼皮儿子,被唐僧念了紧箍咒,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倒在地上直打滚,八戒、沙僧慌忙说情,那唐僧方才住了念咒,却将孙行者逐出师门。孙行者害怕唐僧再年咒语,一个筋头云便没了踪影。那孙行者孙大圣究竟去了何处?且听本官慢慢道来。那孙行者一个筋头云翻到云头之上,却不知该去何方,便漫无目的地云游着,正行着,猛然想起花果山来,遂驾云去往花果山。及至此山上空,按下云头……虎跑川正专心讲着,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大门突然被人“哐嗵”一下撞开,吓得人一愣,断了故事。一家人正愣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已经到了跟前,不容分说,一下子将虎跑川摁倒在地,拷了手铐,然后拉起来,两人架着,不待虎家人大张的嘴巴合上,一溜烟儿走了出去。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显然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虎跑川正回想着当年的情景,虎跑村突然说,哥,你再给我拍一拍杨家将吧。虎跑川没有听清,问,你说啥?虎跑村说,我想听杨家将。虎跑川知道弟弟也想起当年了。弟弟比自己小十三岁,那时候已经是个懂事娃子了,遇上今儿的这种情景,咋能不想起当年呢?那天,若不是宠着孩子,虎跑川讲的不会是孙悟空,而是杨家将里六郎娶亲或四郎探母亦或穆桂英挂帅了。虎跑川欠着弟弟一段杨家将,何止是杨家将,欠得多了去了,不光是欠,还给一个少年带来了不应有的羞辱和压力,他没有理由拒绝。虎跑川顿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思绪缓过来,回到拍瞎话的状态。虎跑村没有催促哥哥,他望着夜色里的林子,静静的等着哥哥开始时的那两下吭吭声。虎跑川没有吭吭两声,也没有来一段卖关子的书帽子,说了声,拍穆桂英挂帅吧,就直接开讲了。虎跑川说,辽金再犯大宋时,穆桂英五十三岁,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可宁波府中唯一的男丁杨宗保尚且年少,一门忠烈无人挂帅,穆桂英只好挂帅亲征……虎跑川讲得平铺直叙再无当年跌宕起伏的气势,听得虎跑村恹恹欲睡,渐渐地起了鼾声。虎跑川也顿觉困顿,靠着石壁打起了盹。
天,在五花八门的鸟叫声中渐渐亮了起来,虎跑川也被头顶的几只长尾巴鸟嘎嘎的怪叫声吵醒。
林子起了晨雾,浓浓的,只能看到十几步远。虎跑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不见了虎跑村,猛然又想起昨夜的事,脑袋轰的一下,吓出一身冷汗,急急地低声唤,跑村,跑村!不见应,却听得石崖下面的林子里呼啦儿呼啦儿响,越发的焦急害怕。这时候,虎跑村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手里掂着一块黑石头,没头没脑地说,那边有煤矿。虎跑川说,大白天说梦话,平顶山才有煤矿哩!虎跑村把黑石头一递,说,不信,你看这个,那边到处都是。虎跑川接过来看了,那石块看似煤块,却不一样,用手一碾,滑滑腻腻的,跟剐下的铅笔芯的碎末一样。虎跑川一下子就明白了,激动地说,这不是煤,是石墨。
虎跑川在漯河监狱服刑期间给舞阳钢厂加工过石墨,认识这东西,知道它是钢厂必需的保护材料,便急忙拉着虎跑村去林子那边查勘。虎跑村说,我刚屙了一泡,臭死了,到处都是,有啥可看,要看你一个人过去看。虎跑村不去,虎跑川只好一个人过去,由于走得急,没留意脚下,竟一脚踩在了虎跑村刚屙的稀屎上,脚底一滑,一个趔趄,慌忙抓住一棵小树,才没有跌倒。虎跑村说的一点不假,整道沟目光能及的地方都是这种黑石头,可能面前的整座大山都是石墨矿。
太阳渐渐升上了东山,晨雾渐渐散去,视野渐渐开阔了。这时候,虎跑川从附近的几座山峰判断出了自己所处的大致位置,这可能就是距双龙镇二十多里的黑水沟了。黑水沟是一道干沟,平日里没有水,水可能都从地下流走了,只有夏天山洪暴发才流几天。其他地方的洪水是混黄的,黑水沟的洪水却是黑的,这一直是当地的一个谜,老辈人说,流黑水是因为黑水沟里住着一条黑龙,这条黑龙一旦出现,双龙必遭山洪灾害。现在看,这黑龙就是这满山的石墨矿。
虎跑川无比激动走回来,声音颤颤地说,这回,我们要发财啦!要发大财啦!虎跑村说,可我们发不了了,我们得逃命。虎跑川说,不逃了,就在这儿扎住根。虎跑村说,这儿住没住的,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咋弄?虎跑川说,这儿满山都是野果子,山雀子饿不死,我们也能活,先搭一个杵地庵住下来,等风声不那么紧了,黑地里回一趟家,背一些粮食来就好了,风声一过,我们就开始倒腾石墨,要不了多久,我们虎家就是双龙的有钱人了。虎跑村说,说恁远干啥,我现在就想吃点东西,屙了一泡,肚子空得跟狼掏的一样。虎跑川迎着风,鼻子一抽一抽地嗅了嗅,又嗅了嗅,绽出一脸灿烂,说,附近有八月炸,咱去摘几个。
迎着微风和和煦的阳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鸟儿在身边的林子里欢快地歌唱着,天是那么的湛蓝、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