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进岭社区的办公楼坐落于社区的北苑片，办公设施较完备，是由原机关的后勤处改建的。

朱子奇作为凯进岭社区的头号掌门人，在社区里他呼得风唤得雨，这个年，他应该过得开心吧！不，他过得一点也不开心，有两天他的心情比不开心的居民还糟。腊月二十四，是南方人的小年，比北方人的传统习俗晚一天，都是送灶王爷上天，之后，便是迎接大年到来之前，备年货搞卫生的高潮，对单位来说，主要是慰问、困补、团拜还有悄悄派送红包的烦心事儿。朱子奇这些年司空见惯了这些，与往常一样，因还没正式放假，他照常先去办公室上班。办公室崔干事叫崔小河早生好了炉子，给他沏好了热茶。他晓得他的习惯，把新到的“参考”已摆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工作会议再多，他也少不了这张报纸。崔干事不明白他的头是特别关心时事政治，是要搜集点什么资料，还是要研究点什么明堂，或者完全是为着心灵的嗜好。每当年底订阅报刊杂志，他便嘱咐，不要少了这份报纸，尽管它比大报的内容也神秘不到那里去！朱子奇刚落座品了口热茶，摊开面前报纸看了条“美国总统大选，奥巴马获胜，入主白宫”的新闻拍了下桌子叫好时，忽听窗外闹哄哄的声音渐向他的办公室逼近，且上了楼道。崔干事赶忙开门去看，怎么回事？没容他回过神来，七八个男男女女已快潮水般卷进了办公室。他们都是凯进岭社区的居民，为头的是一个外号叫怪老头的七十左右的老男人和一个五十来岁牙齿有些外露办了内退的叫方癫子的老糙子单身汉，女性居民是无理抢三分，得理不饶人的孙寡妇……其他是跟着起哄的人，他们都是社区千分之几的名人，尤怪老头与方癫子，那是社区内外都有不小名气的大炮机关枪，在群众中有号召和煽动力，他们的身份与关系，大家往后会要读到，他们是……难缠令人头痛的人，分居各苑片。朱子奇与其他社区领导以及上级中心的领导都早有过领教。今天，他们串联拧到一起，赶在小年日冲击机关办公，看来颇有来头呢！崔小河赶忙转过头对朱子奇说：来者不善，朱主任，“你赶紧躲进里屋或从后门走了吧！”

朱子奇说：“嗨，躲什么，快过年了，让他们进来坐，好好泡茶装烟招待！看大家有什么事？能解决的，能解释的，都答应下来！”

“是！”朱子奇的态度有些出乎崔干事的意料，他可能是考虑事情绕不过去时必须面对吧！崔干事赶忙笑迎大家进屋往沙发里凳子上坐，并转身拎热水瓶去给大家泡茶，还把一包为开团拜会准备的花生瓜子糖果打开放到了大家的面前说：“今天过小年，朱主任让大伙先坐下，喝点水，吃点花生瓜子后，有事一个个慢慢说、好好说！”

谁料大家不领情，不吃朱子奇的软一套，他们连座都不落，个个一脸怒容。怪老头、方癫子是先后一人一巴掌拍在朱子奇的办公桌上发起飚来。“少来这套笑面虎招儿，我们今天不是来喝你的茶，吃你的瓜子糖果的，也不是来坐你的沙发的，我们曾经多次反映要求社区解决的问题，还有对个别家庭积案的处理，你今天一定得给个令人满意的答复。否则，你也甭想过好这个年！”

朱子奇软的一手失灵后，忍住自己的气性，披头方正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明他内心正受激烈的思想煎熬。他知道他们今天要说的多是积怨，多是令人烦心的现事、陈旧事，但也多是难题，但不管怎样，既然还坐着这个位置，又不肯离开这个位置，绕过去，还得耐着性子听，放大肚量装，使尽招数挡，哄着式的答复也好，推着似的答复也好，装样过关式的做作也好，总得有个姿态。朱子奇已习惯了，过一站是一站，在这个岗位，小小一主任，比其芝麻还小的父母官，在当今社会大背景下，谁有那通天本事，管得了百姓居多事情，闹点事，来点危机是正常的，咱不能去对付解决，推诿应付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些年来的经验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危机过去，自然云散风清，但他没想到这些人今天会是这样，竟这样不把他这个主任当一回事，放肆冲撞他要挟他。朱子奇正想着，筑牢自己的思想防护以抵挡怪老头、方癫子们向他发出“你也甭想过好这个年”的要挟炮弹后的排炮时，但见：一个名叫杨小芸的长得清秀的三十来岁的女子，她首先抽抽泣泣的哭了起来，“朱主任，我的儿子死得冤啊！你答应给我做主，如何‘结果啊！我家里瘫的瘫，瞎的瞎，我没法活了啊！这个年，我不要过了啊！”接着，孙寡妇干脆躺倒地面上撒起泼来诉说：“我那死鬼男人赌钱输烂了账，背着我把房子抵押给了人，我与他离婚后，带着女儿打游击，租房住，我一个曾经的集体工就那么点钱，物价这么高，日子这么艰难，我是过不下去了，我要把女儿交把你们政府来！你要不答应给点解决办法，我也就搬来住进你的办公室了！”朱子奇心里十分明白，今天，杨小芸和孙寡妇的出格表现是明显地绑在了怪老头方癫子的战车上的同盟表演，杨小芸是怪老头的侄媳妇，平日胆小怕事，性格软弱，踩死只蚂蚁都不敢，头上落片树叶都怕砸起包，遇有大事，没有主张，只知啼哭的人，婆婆和丈夫瞧不起她，同龄同辈人多有奚落她，让她进这么个阵势，上这么个台面与领导闹事，借她几个胆也不敢；至于孙寡妇虽横泼大胆，有些不讲理，有些不受劝，喜常与领导找点麻烦，因实际情况，可以少计较，拣这么个阵势，放胆充分表演，也是十分少见。朱子奇想：看来，这捆绑在怪老头方癫子战车上的几个人，事前一定被他们二人做过不少工作，像杨小芸甚至受过怪老头的裹胁，她不是一直心负着她儿子死去的冤案没有解脱么？还要仰仗她的叔公为她讨公道的么？

这由怪老头、方癫子操纵的双簧似的闹剧，超乎朱子奇与崔干事从未有过的想象，他们的应急机制十分苍白了，尤朱子奇心里直吸凉气。

怪老头摇晃着大头正式开腔了：“我侄媳，杨小芸家的那桩惨事发生至今已不止半年了吧！公安交警就怎能坚持那样断事是对的呢！好端端的孩子因一起意外交通事故就没了，换在谁家谁不悲伤，旁人谁不气愤，怎能就抓住我们一时气恨揍了司机作出那样的结论，而你们作为社区领导根本不给百姓说话讨公道，一次次找你们，一次次叫苦叫难，不给老百姓办事，要你们干什么？姓朱的，我说的是实情吧！在道理上吧，没冤屈你们吧！”

方癫子穿着件黄呢子大衣，脖胫上青筋一鼓一鼓地动，激动明显加速，他干脆鼓动大家针对朱子奇说：“大家少跟他啰嗦，这里不是共产党，我们找真共产党去！“他甚至抓起个茶杯要砸，被身边怪老头抓住了手。

朱子奇见现场快要失控，闹上边去，更不好收拾。连忙起来陪着笑脸说：“大家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听我往下说，看大家同不同意。”他边说边想，快过年了，大家冲着的还是钱，他想起官场上时下流行的一句话，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于是说：“要过年了，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让崔干事把困难补助救急款先赶快发下去，你们今天来的都是重点户！”

怪老头抢先说：“我可不是来要补助的，我家日子过得去，我不是你们重点户。”

方癫子见怪老头这样说：“我更不得要！去年我中彩十多万，我单身汉日子比你的还好过！我们来闹，是看不惯，是来论不平！是因为我们社区的工作矮了人家一大截！”

“对，对，是我朱子奇低估二位觉悟，也多谢你们关心社区发展，我看这样吧，把该补的都补得令大家满意，拿到钱，先把年货买回来，过好年，至于其他问题，我保证继续找相关部门去拒理力争，定尽我的能力，还有孙师傅的居住问题，我会找房管部门为你协商解决。你先起来，这样多不好！”怪老头便说：“你就起来吧，他们答应给你解决问题了，你就盯紧点，现在，你就不要丢人现眼了！”

这时，还有几个没说话的居民七嘴八舌的说：“那就还有些问题必须请领导马上解决的，如我们东苑片38-46栋的棚户区改造问题，线路问题下大雨，老积水的问题。”苑片的一个代表也激动地说：“我们片临街的一面，治安问题最多，偷盗啦，发廊按摩卖淫啦，麻将馆越开越多啦，邻里纠纷不断啦等等，出门上班都担心，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有本事有门路的都在往外搬，已搬走几户罗，我们不知你们领导知不知道！”

“他们知道，知道个屁！”方癫子说，“他们只念喊安定团结，不会干安定团结！这样吧，大家听我说一句，对这样的领导不要寄予蛮多希望，过年了，只要求他们先拨点救急款，和把老停水停电的问题在这几天先解决了，大家看好不好！”方癫子下过放，曾是造反派小头头，好喝酒，遇事易冲动，结过婚已离异，有个女儿跟了娘。但他的话常有鼓动号召力，怪老头也说：“那就依了老方的，今天大家就散了吧！”又带气补充说，“对这些事，他们不知道是假，只是视而不见或装聋作哑！”有几人便附和：“对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子奇把难听的气话忍过忙说：“谢谢大家理解，这两件事，我会安排人马上解决，请大家放心！”朱子奇见事情渐渐平息，心理暂时松了口气，但他错判大家的情绪与心理，想就此，骑驴下坡，把自己洗刷一下，说了篇比开篇又弄巧成拙的话，惹出轮新的风波来，他说：“其实，大家的心情我一直十分理解，尤其是不幸者的家庭，那样处理时，我就有过微辞，但我心有余力不足啊！当今时下，大家心里比我还清楚，搞市场经济，进入商品经济社会后，党风不正，世风颓下，一切向钱看，正气下降，邪气上升，我小小社区主任，比芝麻还小的官就是有通天本事又有什么办法呢？谁治得了遍地开花的麻将馆，治得了生意兴隆的发廊按摩，治得了全民经商的怪圈呢，还有打击贩毒吸毒，不都像割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的么……思想乱了，缺少凝聚机制，权威不在了，不听招呼了，执法行政部门也都只认钱了！要怪我看只能怪金钱挂帅，怪‘四人帮’流毒没有肃清！

本来要散去的居民们，听朱子奇这样一说，情绪又激动起来，怪老头回头抢先说：“朱主任，好像我们冤枉了你是不，你也与我们一样是受害者是不！四人帮垮了多少年了，改革进行了多少年了，你不清楚吗？中央的以民为本建设和谐社会的号召政策，你没看过文件开过会吗？你没听过广播，看过电视报纸吗？比咱平头百姓还少开会学习吗？”方癫子插话说：“你比平头百姓还瞎眼耳聋了是吧！”怪老头继续指着朱子奇说：“你倒会推，一推六二五，把自己不作为，不负责任，造成凯进岭社区环境差，治安混乱，人心不稳，怪事增多的责任推倒‘四人帮’政治僵尸上去，推到社会的不正之风身上去，你就不想想你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几时见你领着你的人深入到社区苑片和居民家庭中来了，几时见你掌握了多少群众的一手疾苦资料，又几时见你亲手解决了几起居民的实际诉求……倒是坐在办公室看报纸，喝茶水，聊天多吧，忙于应付检查写材料说好听的多吧！朱主任，我们没冤枉你们吧！改个线路换台变压器治个下水道怎么能还去怪‘四人帮’呢！”“就是，就是！”大家齐声附和。怪老头有高小文化的底，他爱看水浒传、包公传这些讲正义正气的传略，遇事带发起来，辞锋犀砺，连珠炮般让人难于招架。从年轻时做学徒起就有个干活拼命三郎，对人劈面无情的名声。好些领导都不太惹他招他，这时，在家的付主任明知这边快闹翻了天，也不过来，有个姓肖的付主任甚至早悄悄溜了。朱子奇兼书记、主任一身，又是多年老政工出身，面对这阵势和打阵头的人，也乱了心智。手脚不好招架，他也知道他刚才这篇话说漏了嘴，说糟了，弄巧成拙了。他知道居民们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头，好在他事先有了思想准备，要耐着性子听，放大肚量装，让他们发泄过够。

这时，方癫子果然又开炮了。“拿国家两三仟块钱一月，不为老百姓办事，就不要占着毛坑不拉屎嘛！我们不欢迎混日子，不作为还拉腔拉调的干部，只喜欢为政一方，造福一方的官。”崔干事见朱主任的脸有些铁青起来，赶忙走到怪老头身边耳语。方癫子还要说，便被怪老头阻住了。“今天就算了吧！我们该说也都说了，该要求的也提出来了，让他们去想！走，我们回去！”方癫子曾在机修车间当过怪老头的徒弟，所以他的话不得不听。便跟了怪老头走了。有人也说，方癫子是典型假洋鬼子，他只革别人的命积极。

朱子奇万没料到，这个小年的上午，几个居民的轮番进攻轰炸，会使他弄得精神都快要崩塌。他本有高血压病，心脏也不怎么好，尽管有思想准备，听着听着，差点没能当场支撑得住，是崔干事见机给怪老头耳语了几句之后，怪老头才制止了方癫子继续往下说才减少危机升级的！崔小河干事说“他们一唱一合，真够劲的！这对师徒，真是名师高徒组合，一个似樊哙，一个似张飞。又个个正气凛然样，他们碰到一处，要闹出点动静还不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