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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孤独汉子 (2)

3.

在湾里村老老少少百来号人当中,丁家宝算得上是甲等劳动力。他粗活细活样样能干,从不知道什么叫累,也不知道偷懒耍猾、投机取巧或磨洋工一类的把戏。

有时别人用锄头拄着下巴站在地头上嬉笑闲谈,他绝不会插进去揍热闹。大家憩息的时候,他总是坐得远远的,把锄头倒在土坑中,将头埋在两腿之间坐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见他这样,有人会逗弄他:“家宝,昨天晚上又偷了哪家的婆娘?”

他并不理睬,而是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丁家宝没有烟酒嗜好,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聚在一起就涎涎地拿眼睛偷觑队上的年轻女人,说一些低俗下流的诨段子。他甚至对住在他家的裴小丽也从不拿正眼瞧一眼。村里人都说,自从发生水渠工地上那件风流艳事之后,丁家宝变得万念俱灰了,他心里头只有陈香萍,那个狐狸妖精已经把他的心给勾去了。

他从不主动与任何人交往,要是有人问他什么或要跟他说话,他只是以简洁的一个“嗯”字短促地回复对方。他的这种性格,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谁都知道,他放不下那个会唱歌的陈香萍!

4.

秋收以后紧接着就要向粮站送秋粮,这是乡村既忙碌又欢畅的日子,也是最迷人的季节。但是将翻晒好的新稻谷送到十几里以外的龙爪镇上的粮管所去,这是一件费大力气又苦又累的活,每一次送公粮,都要安排甲等劳力。走在坑坑凹凹既陡又窄的崎岖山路,不要说挑着百多斤的担子,就是空手走路也累得够呛。

队长丁家禄照例安排丁家宝去送新粮,这在那种拈轻怕重的人肯定会想着法子推辞,而丁家宝却点一点头就答应了,好像这事非他莫属似的。

那天,丁家宝意欲向古少林借用那根柚木扁担去送公粮,他犹豫了好半天,走到古少林的卧室门口,默默地站在那儿。

古少林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问道:“家宝,你找我有事吗?”

丁家宝没有作声,眼睛却望着古少林屋子里靠墙角放着的扁担。

古少林马上明白了丁家宝的意思。这根扁担可是他爷爷留下来的的传家宝,妈妈一再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爱惜。想起刚来的时候丁家禄要他和裴小丽暗中留意丁耀宗父子的言行,又想起落户雨母山的第一天,丁耀宗曾经一再向他问起这根扁担的来历,古少林就在担心他们是不是看中了这根扁担,要打它的什么主意。现在丁家宝直接要向他借这根扁担,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心里更是有些紧张。但他知道丁家宝是要去送公粮,确实需要一根好点的扁担,既然自己的扁担闲着,借给他用一下也没什么,不就是一根扁担嘛。于是古少林犹豫了片刻,就将那根油光扎实的扁担拿给了丁家宝,只是一再提醒他悠着点,别弄丢了。

丁家宝手持扁担拈了拈,眼里泛着亮光,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根柚木扁担呢!”

丁耀宗看见丁家宝手里持着古少林借给他的柚木扁担,眼睛也突然一亮。他快步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拿过扁担仔细端详,并用手掌反反复复地轻轻抚摸,眼睛里充满兴奋和惊喜的光泽。他抬起头,久久盯着古少林看,喃喃自语道:“你这扁担是哪来的?据说我父亲也有一根这样的扁担呢。”

古少林听到此言,满怀戒备地望着眼前这一对父子。他那充满困惑的目光与丁耀宗那带着一丝亲切柔情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心头不由得又颤了一下:这家人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对我的扁担如此感兴趣呢?天真而单纯的古少林甚至想到:他们莫不是以为这根扁担是他们家的吧,这是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村头老樟树上的喇叭里又传出一阵“最高指示”,紧接着是催促送公粮的社员赶紧到队部去的集合的通知。

丁家宝从饭桌上的陶钵里拿了一只大红薯,咬了一口,提着扁担匆匆走出去。

5.

高音喇叭还在不断重复着“最高指示”。

丁家宝拿着那根柚木扁担第一个来到队里的谷仓。

谷仓约有五、六十平米大小,靠门的空地上已经排满了装好稻谷的箩筐,后面三分之二的地方是用木板隔成的仓室,金黄色的稻子堆得几乎挨着屋梁,整个仓房里散发着新收稻子那好闻的稻香味。

丁家宝站在一对箩筐旁边,看了看,嫌装得还不够满,自己要求过磅的老会计给他的箩筐再装满点。

旁边就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道:“装满点!装满点!压死了好让你家婆娘守活寡!”

家宝理也不理,挑起一担小山一样满满的稻谷,与其他送新粮的社员一道甩开大步稳稳当当地向村口走去。

管仓库的老会计见了丁家宝担着担子快步如飞的架势,在背后咂着舌头说:“这个家伙,好力气,那一担硬有一百五十斤哩!”

6.

南方暮秋的早晨,天空是那种淡淡的蓝,开始泛黄的树叶上、田埂小道两边的杂草上都沾着湿润的朝露,空气里散发着稻梗和谷粒清淳的芳香。

丁家宝他们这一队送粮的队伍约有十几个人,他们挑着金黄的谷子,走在早晨的田野上,颤悠悠的扁担发出“咯吱咯吱”的好听的音响。

当他们来到公社粮站的时候,粮站的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各村来交公粮的队伍络绎不绝,负责收购新粮的粮站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湾里村这支送粮队排到了街道边。丁家宝将扁担平放在地上,坐下来,背靠在箩筐上,闭着眼睛歇息。其他人也坐在各自的谷筐担子旁边聊天。

丁家宝睁开眼睛看看前面收粮过磅的进展。无意中,他瞥见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前面不远处的街口走过去。他眼前一阵恍惚,感到胸口涌起一股温暖的激流。“香萍!”等他定睛想仔细看个清楚的时候,那人已经没有了踪迹。丁家宝迅即从地上站起来,朝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丁家宝寻遍了整条街,也没有看到他要找的那个人。他站在街边发了一会儿愣,心里觉得奇怪,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

等他重新回到粮站门前的时候,他们那队送粮的人已经挪到前面去了,而他的那担箩筐也被本队的人移到了前边。丁家宝走到自己的箩筐前,却发现扁担不见了。猛然之间,他感觉头脑里好像进了水,意识一片模糊。他焦急得在原地直打转转,向队友和周围的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他的扁担。他在粮站周边寻找,甚至抓住别人的衣服问见没见着他的柚木扁担。

没有人知道他的扁担在哪里,与他一起的伙伴也没人为他留意。丁家宝气得两眼发直,浑身颤抖。他大声地喊道:“这扁担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向别人借来的。你们哪个捡到了就把它还给我吧!”

他在粮站门前找了一遍又一遍,急得几乎要哭起来,嘴里直唠叨:“不得了,不得了,我拿什么还给人家?”

7.

回到家里,丁家宝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站在古少林面前一个劲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搞丢了你一根上好的扁担,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真该死!”他一边说,一边手脚无处放似的搓动着。丁家宝好久以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痛苦与懊恼。这个沉默而坚韧的汉子,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丁家宝当然知道那是一根少有的好扁担,仅管他不知道那扁担是古少林家的传家宝。

那根柚木扁担被丁家宝弄丢了,古少林的第一反应就是瞪圆了眼睛,大吃一惊。

这根扁担可是他们家的宝贝。当他要随着这一批知青下放到雨母山家乡接受农民伯伯再教育的时候,他一再要求母亲将爷爷古兆光用过的已经传了两代人的扁担交给他,他要用这根扁担激励自己,像爷爷一样能够挑起重担,有所作为。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古少林就采取不吃饭来要挟她,母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同意让他带着这根扁担去插队落户,条件是给他换一个插队落户的地点。古少林只觉得这个要求好奇怪,甚至有些不通情理。一根扁担,一个下放的地点,风马牛不相及。他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母亲也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只说是想让他到一个条件稍好的乡下去。

由于他们这批下乡知青是由单位统一安排落户地点,古少林的户口已经随大家一起迁到了雨母山区。母亲只好作罢,让古少林来到他们最不愿提起的故乡去插队落户。临行时,父母反复交待,要古少林少说话多干活,不要与当地人发生任何纠葛,要像爷爷一样做个有出息有血性的人。

可是现在,这根象征着他们家族光荣与自豪的扁担竟然给弄丢了。古少林听了丁家宝的道歉,表面上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心里却气得不行。他只怪自己太大意了,随随便便将一件心爱的东西交给他人。

古少林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在这么无可奈何想着的时候,他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个丁家宝,他姓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里很多人姓丁,那么这里就是奶奶说过的丁家祠堂?我的天呵,真是山不转水转,这个姓丁的,莫非就是当年爷爷与之交手搏斗过的那个丁占魁的后代吧?如果这是真的,那又是多么滑稽可笑呵!他是故意丢失我的扁担,为的是报复我们古家?那么我算是落到姓丁的手里了。

天地真的这么狭小,命运真的这么乖张吗?难道是冤家路窄?他决定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