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说到老詹这号角色,在一个村庄里还根本算不上是个鸿名人物。只有那些能吆五喝六、叱咤风云的爷们才是些真正的主儿。半阁城除过谢佑普老爷子,还就数瘸子高运喜了。一个山村支书,其官职虽然不大,却也经手着几百口人的地方耗羡。别看是芝麻大个官儿,没有几分能耐,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揽这个瓷器活儿。

不过,高家这小子天生一肚子踅才,从小到大也一直在村庄上落下个“蔫坏”的臭名。平时,他那一张貌似木讷的大脸方下巴,根本掩饰不住那一对儿小眼睛时时透出的狡黠。任何事情只要让他上心掂量过几回,绝对闹得叫你哭笑不得。比如,他一个人猫在自家院子里酝酿了好几天的这次社员群众大会,虽然事先已经和佑普爷商量过几回,老汉却一直闹不清他这回唱的又是哪一出。

在半阁城,开会以前被叫做“议事”。参议者多为那些有身份的绅五绅六,土改正式沿用官方语言之后,这一议事形式才被统一称作开会。一般情况下,遇事都得开会,无事也要开会。由于村上一切大到春耕秋收、小到妯娌打架都得在祠堂里商议解决,于是,这座神圣的谢氏祠堂就备受瞩目。

这座老祠堂,建筑亦相当气派。三座大房鳞次栉比从高到低排列;一色红松大料青瓦压脊,两厢看墙浮雕讲究。进得石狮大门,迎门大房是一明两暗,中间既是门道又是直通腰房的天井。腰房由四明四暗八根粗大柱脚支撑,整座房是一个大厅,现在改成了开会时坐人的礼堂。三座大房,只有上房的门楣嵌有木雕。镂空大扇上是卍字不断头的菱格,下边镶着平雕的“二十四孝”人物图案,整个门楣雕花画鸟亦十分庄严。以前,上房是挂神轴、摆供蜡的祭房,眼下,被卸了那菱格窗门便算是“主席台”了。祭祀摆放祭器香蜡用的长条翘头香案,也正好做了会议桌。这个足有两丈长的老家具,后边即使排坐上七八个人,也觉得十分宽敞。

这阵子,高运喜依然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主席台上,这是惯例。不到会议正式开始,其他干部一般是先不上台的。活像过庙会开大戏之前,先由一个小丑咿咿呀呀唱唱“梢戏”招徕人静场一样。这时候,只见他不时地用手指敲着黑漆桌面大声吆喝着问:“喂,喂喂,下边不要说话嘛,各小队人来齐了没有?”

抱娃娃的婆娘媳妇太多,吵闹得一点传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便站起来扯着嗓门又大喊大叫了一阵,下边依然是人声鼎沸。他干脆站起来,多少有点生气地提醒下边:“喂,台下的婆娘都把奶抻出来给娃娃噙上,不要让一个个叫唤得像市场上卖猪娃哩。”

台下依然如故地喧嚣着。他只好煞有介事地又敲了敲桌子,督促各队上报参加会议的人数。少顷,下边便稀稀拉拉地报告着齐或不齐。几个队长有的叫人去了,有的说齐了,六队的队长谢舍娃却怪怪地说:“我们队基本齐了,只有狗剩家婆娘说她肚子这阵子疼得不歇火,人恐怕一时还来不成……”此言一出,立即惹得台下一帮女人嘎嘎地大笑起来。

六队女社员刘冬花,在婆娘女子中有个“酸辣子”的绰号。一个年轻轻的媳妇家,看人样欢得像个老虎,来月事前却有肚子疼的小毛病。严重时别说出工了,有时几乎疼得满炕打滚。女人窝里把这病说得十分厉害,男人们却无从理会。谢舍娃一看她还没来,又懒得跑腿去叫人,圪蹴在柱子下边胡乱编排着报了一下理由,没承想却惹出了一阵笑声。

高运喜也多少知道点女人窝里的事,他觉得今天这会议缺了谁都行,唯有缺了“酸辣子”这个人委实不行。于是,他大声对谢舍娃安顿说:“派个人叫去嘛。嗯,她还就日怪得很,今日这儿疼、明日那儿疼,就恁娇贵!我老婆生老四先天后晌还在生产队场里抡扫帚哩,晚上就上了炕。唔么个破事,咋就来不成?”他这头话刚落音,立即惹得会场里男女老少笑开了锅。

牵扯婆娘生娃娃的话题,谁都可以提说。从高运喜这个大男人嘴里出来,却有着一股另外的意味。这里边隐藏着一段十分动人的故事,也是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村庄笑话。

去年端午节那天,运喜家婆娘祝心香那时正怀着她家老四,腆着大肚子还坚持着出了一大晌工。天黑回家后,她烧汤拉风箱依然忙活了个不歇气,当时也并无大碍。偏偏下半夜下炕尿尿时,她的肚子却开始发作了。当时正是三夏大忙,劳累了一天后,男人们进了家门头一挨着枕头就睡死过去了。他家炕头娃稠虼蚤多。前夜里,娃娃闹腾得不亦乐乎,一炕虼蚤也咬得人无法安睡;后半夜,他根本没法操那份闲心,只顾自己躺在炕头打起了呼噜。约莫到了半夜时分,心香被自己的腹痛搅醒了。女人当时还不想惊动劳累了一天的男人,自己摸着黑下了炕,自顾摸索着找尿盆。突然间肚子又一阵剧烈地收缩,她才觉得大事不妙,便赶紧蹲在地上,自己小心地用手一摸,肚子里的小家伙此刻已露出了头!她一个人在炕下边尽管十分着急,还是尽量小着声把男人叫了几声。可炕头上的运喜睡得太死,半天都没见有一点动静。女人有心再叫,又怕吓着了炕上那几个小的,加上那阵子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急着要出来,宫缩亦愈来愈厉害,她只好咬紧嘴唇自己攀着炕沿有节奏地使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