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约莫一个时辰后,孩子终于自然落草。那一阵子,心香又急又累浑身是汗,加之失血不少,人确实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孩子,浑身软塌塌地圪蹴着控着肚子里的胎血,根本没一丝劲儿攀上炕沿。这时,她才不得不又一次连声呼唤着男人——“娃他大,快点灯呀!”也可能是她那声音过于无力,炕头上的运喜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根本没有招承婆娘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又接着睡了过去。心香一看男人依然没有动静,也顾不上照管掉在尿盆里的孩子,拼着命支撑起来抓住男人伸出炕棱的臭脚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时,运喜终于缓过神来,迷迷糊糊听见自家婆娘好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依然不经意地问:“半夜三更的,喊喊叫叫是遇着狼啦?”心香少气无力地说:“快点,他大,娃掉在炕下了……”运喜一听这话,更加不耐烦地说:“掉下去他不会自己攀上来,你在下边磨磨蹭蹭闹啥哩?”心香忙告诉他说:“不是炕上那几个,刚从肚子里又掉出来了一个……”

自家婆娘在他打盹儿的这一屁时辰又给家里添了一张口,运喜只得起身帮忙。尽管他也明白生孩子这号事情的急迫,但由于实在太累,人还一直在犯着迷糊,嘴里嘟嘟囔囔,却不得不摸索着找火柴点灯。灯亮了,一看地上那个摊场,他活像看见家里那只母羊生了个羊娃般毫不在意地去扶老婆,单单忘了尿盆里的儿子。等他安顿好老婆,掏了点炕灰垫了地上的血水上得炕来,还一一数了数炕头那几个毛头。这时,似乎听见炕沿下还有一个奶娃娃在叫唤。他这才奇怪地问婆娘:“娃他妈,炕下边咋还有一个?”

……

大家在台下这么一闹一笑,运喜也能估摸出个大概,自己也咧着嘴在上边憨笑了一阵。等下边笑得差不多了,其他干部也陆续上台坐定后,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立即挂起了村干部的威严,郑重其事地正式开口讲话。

“社员同志们,现在咱们开会。既然正式开始开大会嘛,下边就不要再说那些干话。你们谁要是觉得实在憋不住,就上台来说,我给咱坐到下边听听也行!”经他这么一强调,下边的人声立刻就比刚才小了点。

趁着这个劲儿,他故意停顿了一番,这才重新开讲道:“咋?看来你们都不想上来坐这个热萝卜?那好,你们就好好把耳朵抻长给我听着。嗯,公社呢(这个这个)最近开了会,主要是传达(这个这个)中央有关会议文件精神。有关细节(这个这个)我已在干部会议上传达过了,但也得让全体社员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嘛。党中央最近提出了个‘六十条’,基本就是要我们好好调查(这个)研究的嘛。公社也有要求,传达的文件精神么,只限于公社社员口头听一听,下去就不要随便议论了。再说,你们那些议论也是瞎议论,我这个支书都闹不清的事情,你们肯定也没几个能搞懂人家这些新政策……”

自打从朝鲜当兵回来当上村干部,高运喜在人前正式讲话便有了“这个这个”的话穗子。而且几乎每句都得“这个”几回,让人觉得他上大会讲话还不如平时说话那么利索。甚或,有时干脆在那儿“这个”了半天,又言不由衷地给大伙胡说八道了一通。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他在广大群众中享有的崇高威信。

这时,只听他突然吆喝了一声:“在传达中央文件精神之前,戴帽四类分子一律退场!”于是,村庄上被称之为“四类分子”的那几个人依次站起来,不用人招呼,一个个像个油老鼠般排着队一溜烟退出了会场。这些人在村庄上都应当是些不足挂齿的角色,其实不然。他们不但有过呼风唤雨的过去,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将来。人们完全可以在生活中不去正眼看待他们,却从来没有人会漠视这些人的存在。

过了一小阵功夫,会场里传达文件已接近尾声。高运喜在念完文件上最后一句话后突然站起身来,前倾着上身不时地挥动着手臂。看他那股气势,好像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让人悻悻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了。最后,他为了增添一点会场气氛,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了一句十分新颖而字文生涩的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台下,人们不甚理解地跟着支书呼过这句新口号,还没来得及回味其中的意思,只见他又大喝一声:“把四类分子喊进来,下边转开斗争大会!”

门外等候着的四类分子们听到他那一声断喝,没等人家出来传呼,已经迅速地鱼贯而入,并有程序地站在台下那一溜儿早已准备好的长板凳上,待脚下踩稳当之后,又一齐勾下头去。

这时候,贫农社员谢善广、谢狗剩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按照惯例,这两个人在会前绝对是被打过招呼的。

高运喜这么一喊,两个人便各自在自己所属的小队那块人群里开始挪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到台下那一溜桌凳前边,自觉地在平坦处选了个地方站定。看见支书把这两个活宝拉到了人前,台下立即静了下来。

对于谢善广和谢狗剩来说,这种站在台前挨斗的事情,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都显得极不自在。狗剩翻着一双白眼,做作地望着头顶房檩上的梁金板,两只手却捂在肚子前边暗暗地用力搓绞;善广一直低着头,活像关注着自己鞋尖破洞露出的脚拇指,两腿一松一紧地在那儿晃悠,紧张地像随时都能跌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