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主席台上的高运喜扶正拐子挪到供桌前,看了看两旁陪坐的村干部,然后才威严地干咳了两声,对着台下社员开口说道——

“下边不要吵,咋,不认识台前这两位是不是?今天,我这可是花了点工夫专门请了这二位先生,现场呢,给大伙上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育课。嗯,谢善广,嘴太馋,身为食堂保管员,偷吃萝卜被发现;谢狗剩,不干净,两眼盯着牛料瓮,饲养室里瞎糊弄!下边,让他们分别交代,为什么要偷吃的问题……(这个这个)嗯,善广,你考虑咋样了?如果没啥麻达,你就先给咱打头一炮!”

食堂保管员谢善广年纪比高运喜还大些,一听支书在上边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名字,站在那儿嘴巴讷讷了半天,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但总算还是开了口。下边的社员尽管都屏着气息在听,他那声音委实是太小,坐在前边的人都不一定听得清楚。

“……我,我本人是今年三月的一天,开始走向犯罪道路的。记得是……上韩城工地大炼钢铁建炉的民工回来的那天后晌,食堂没饭了,我让十三嫂给我切了一个红苕母子煮了。这是准备晚饭才给大伙煮的,我一个人吃了好几个份额,这是我多吃多占的第一宗罪过。事后,自己也心虚过,只怕有人反映,心里不踏实了好几天。后来一看也没啥事儿,自己就胆子大了,经常寻摸着想偷吃个零嘴。大伙看得紧,我也一直没有得手。前几天,食堂拉了一大车分配来的糖萝卜,卸车入库时,我故意把掉在地上没来得及捡的一个萝卜用脚偷偷踢到案板下边,趁人不注意,我锁了库房,把那个大萝卜又偷着埋到灶膛里……后晌,我假装提前上班捅火,一个人刨出来在那儿吃,不料想被人撞了个正着……那萝卜还不太熟,一时我也没法藏匿。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随手又把萝卜填到炉膛里了,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和犯罪。事后,经过支书教育,我知道自己错了,不应当贪吃贪占喀。看看娃娃和老人后晌每人连汤带水也就那么一小瓢……唉,塞到灶膛的那萝卜咋说也煮几大碗哩。人嘛,就怕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看,现在说啥也迟了。大伙选我当这个保管员,很放心地让我管理伙食,咱却闹下这号丧德的事……唉,这阵子羞得给人都没法开口说哩。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学习,狠狠批判我这瞎瞎思想,帮助我认识自己的罪过,好让我今后重新做人……”

运喜也一直在那儿认真听着,不时打量着台下群众的反应。没想到善广这么快便交代完了,他故意问了一句:“喂,伙计,刚说得很好嘛,嘴咋又塌下了?接着往下说嘛!”

善广小声回答说:“完,完……了。”

运喜把脸慢慢地转向台下,征询地望了一圈,对着群众问:“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下边静了一小会儿,有的说:“算了。”有的说:“谁知道嘛!”窝在柱子下边的谢贵同,虽说两眼看不见眼前这个世界的一切,却也明白事情无论到了哪个份上,总会有些明眼人在那儿稀泥抹光墙,便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大保管才吃了个生萝卜?鬼才相信!上次队上死了那头牛,大家碗里尽是萝卜片儿,那些牛肉都填到狗肚子去了?”

运喜在上边没听清楚,故意大声问:“贵同,有屁就大点声放,夹在屁眼里像蚊子嗡嗡,谁听得见嘛。”

贵同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股勇气,居然大声回答他说:“高支书,我是说,队上趋近要再能死个牛就好咧,我这几天口淡得实在是想吃一口肉哩!”

运喜的脸立时红了。

上次,谢要栓家入社时牵给队上的那头大黑牛得病死后,食堂煮好牛肉想趁机让全体社员搞个大会餐。那天中午,他从公社开会回来饿得都没回家,把自行车一放,就钻进祠堂里转来转去,却一直等不到食堂开饭的铃声响。眼见快要到开饭时间了,人实在熬不住了,便提前去了食堂在伙房瞎转悠。趁着那阵子人少,他装做毫不在意地揪了一块还不太熟的牛肉填到嘴里嚼了起来。也怪那老牛肉不好煮,他那牙口平时就不老好,没等咬烂就急着硬往下咽。结果,那块纹丝未动的老肉筋当时差点没把他噎得背过气去……

一听瞎子在下边趁机瞎起哄,运喜立即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人家说太原的城门楼子,你说尻子上的瘊子!”为了会场气氛不要太凉,他转过身又问了台前的谢善广一句:“伙计,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有啥没有交代清楚的,今天这是个好机会,把你那些烧毛炼丹的事都给大伙当众抖擞抖擞,省得放在肚子里生毛毛喀……”

善广也四十大几的人了,一听支书那口气好像这事还一时通不过,急得红着脸发誓说:“高支书,我真的冤枉呀,绝对就这么两回。要是还有隐瞒,我——就不是人养下的!”

运喜一看善广那态度已经十分诚恳,也明白确实在这货身上也没啥挖头了,这才把脸慢慢地转向站在一旁的狗剩问了一句:“喂,谢狗剩,你当了几天饲养员,把生产队的头牯喂得出圈要社员用磨椽抬哩,一冬天就死了两个。你给大伙今天说一说,队上给你发的那些饲料都叫你弄到那儿去了?”

谢狗剩人嘴笨,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支书这一问,他那两条本来已经在不停发抖的双腿,立马抖得像老母猪噻糠一般,人也立时觉得嘴唇发麻,上牙下牙磕得吧吧直响。看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真恨不能在地上找个老鼠洞一头钻进去。

运喜知道他平日那点德行,故意大着嗓门又提醒了一句:“你哑巴啦?刚才咋考虑的就咋说嘛,这有啥难肠的?”

谢狗剩这阵子尽管六神无主,还是知道这号事情的严重性的。既然已经被人闹到了社员大会上,自己想搪塞是搪塞不过去的。他只好战战兢兢地似乎给大家解释地说:“一头驴,哦,还有牛,一个标准,一天才发四两……糜子料,那个,那么大的头牯,大伙都知道,道,道……喀。”

谁知道,他这句明显推诿的话语立即把高运喜给逗躁了。

会前,运喜已给台前这两个人分头落实过了,斗争他们也是给大伙做做娃样子,只要两人上大会认个错,以后也就不再追究了。狗剩这一节外生枝,倒弄得他一时下不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