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佑普爷接住他的话头叹了一口气,说:“唉,先是肚子吃不饱么。前些年,兵荒马乱地闹得不歇气,村上那时还没有断过粮食喀。你看眼下这日子,我咋也想不到,咱们咋把光景能过成这个样子?!”

元良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老辈子,你咋能跟着别人也说这号话?自打皇上逊位,五王八侯打了个不歇气,战乱一直没断过,这么副烂摊子,搁给谁都难啊!”

两人天上地下一阵闲聊,佑普爷觉得有些话也只能跟元良才能说一说。他趁机讨教地问他:“你看,村上食堂眼下办成这个样子,叫人咋往下活哩?”

元良小心地替他分析着说:“是啊,这不是硬撑的事儿。眼下,到处说亩产能打一万斤,这绝对是昏话。净颗子粮食,一万斤放在地里要铺多厚一层呢?报纸上还说能打十万往上,这更是胡说八道!咱们笨想一下,就是用口袋挨着排放,看一亩地摆得下一千个粮食口袋么?为应付上边检查,公社让各村把几亩收倒的庄稼捆栽到一块地里估产,唉,这不是自己哄自己么?”

佑普爷接过他的话茬说:“谁说不是呢。瞎折腾哩,打下的粮呢?运喜常和我说一点实话,他也是没法。有的村坚持如实上报产量,在公社挨过吊打的人不少哇……唉。说起你,他说你算是开明人士,要是留在城里咋说也是国家的干部。放在村里,实在把你这个人厢亏扎了。人家让斗地主,他又不能说不斗。再说,全村就你一家是硬成分,不斗你,让他斗谁去?”

元良颤巍巍地念叨了一句:“佛门五趣:地狱、畜生、饿鬼、人与天,谁又能逃脱这五个轮回?这话今日出自你的口,我也明白喜娃的心了。高家出了他这么个后人,也是全村人的福祉啊。外村有些人,这才当了几天干部,整天吆五喝六欺负良善……唉,把共产党的脸让他们都丢尽了。那天,听狗剩家屋里人上大会揭发自家男人偷吃头牯饲料的事,我在一旁听着,那阵子都心酸得不行。咱那身份又不敢跟着落泪,回来后眼睛憋得疼了两个晚上……唉,你看把人饿成啥了?话又说回来,喜娃这个支书再是个好人,太阳出来他一双巴掌遮得住么?在会上,他说让大家安锅升火这些事,眼下可是坐牢的大事儿呀!你在后边多给喜娃指拨点,不要让他莽撞行事为好,不抵事喀。公社化讲的是‘一大二公’,半阁城私自扩大社员自留地,这哪儿是偷偷摸摸能遮掩得住的事情呢?年轻人没吃过大亏,难免会做出些没前后的事儿;你也跟着吆喝,真正叫公社抓住把柄的话,你们一老一少……将来可咋个收场哟?”

佑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有啥办法哩,总不能眼睁睁把全村人都饿死?榆树叶捋完了,能吃的树皮剥光了;皂荚树叶捋下来苦得牛都不吃,食堂煮着泡着拔毒汁,又下到锅里蒸菜团子,吃得一巷人上吐下泻……唉,这还是秋天,立冬后没了树叶咋办?老九呀,要我说,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救苦救难的神仙,只有自家救自家的命了。唉,我当年就是冲着这个道理,跟了共产党打江山,万万想不到闹来闹去能闹成今日这光景!天灾人祸不可怕,穷点苦点不算个啥,我真不明白政府为啥要把社员手脚绑了往死路上逼?这究竟是谁的主张?你说吧,大田三季绝产,绝麦、绝谷、绝棉花,可不绝洋芋、萝卜、苜蓿菜吧?就这么个主意,谁敢拔了干庄稼去翻种?要不是咱们半山区还照顾社员留这救命的自留地种点红苕、洋芋,半阁城真要饿死人了。眼下,先把自留地的事儿定了,放开沟坡让社员把命挖抓住再说。我就不信,为这,政府能让我去坐牢?”

“你还是小心为妙,不要闹得遮不住眼目,咳……咳……”

老汉捂着胸口咳了几下,歇了口气对他说:“没有苛政,哪得苟安?唉,南边的老蒋,北边的俄国,还有老美……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这几天,为了这些,我觉得心里不好受得很呢。你在,我回家歇着去。给,把这几斤粮票给您老放下,称饼干、点心都用得着喀……”

只见他从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张五市斤全国通用粮票放在火桌上,佑普爷刚要推辞,元良示意他不要客气,随即摸起自己来时拿的那根拐棍,临出门这才扶着门框吃力地说道:“老辈子,咱们两个人今世不须相互客套,下辈子也用不着您对元良这么客套。呃,我倒是还有一句话,今晚才敢把底给您露了。村上收走放在‘阶级斗争展览室’的那把夜壶,它是乾隆爷留下来的老古董,在省城兴隆号那可是个值钱的摆厢哩。还有,元良万一今夜回到家把这口气咽了,这一辈子也没个啥念想了,还托老辈子出面在祠堂说说话,批准把我埋在咱们……谢氏坟园……我也不枉受这些年折腾……”说罢,掬了一把老泪,便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佑普爷一下怔在那儿了。望着火桌上的粮票,他心里立时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酸楚。一把小小的夜壶,却叫元良在心里搁了这么多年……不过,刚才老汉那一番关于自留地那些话里有话的反复叮嘱,还真的让他在心里吃了一惊。

于是,他又想起了村上另一个能人高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