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良的葬仪十分简朴。既没有看日子,也没有请乐人。原准备用一桌五碗席做个祭奠的饭碟,在灵车前多少有个摆厢,可他家面瓮里连一把米面都扫不出来,左邻右舍也没有能借出做一碗饭席的东西。三个管事人坐在一起实在想不出个好办法,最后只能用代用品做做样子。献碟勉强拾掇了四碗:一碗白菜帮子、一碗蔓菁叶子、一碗用糠糠白萝卜块精心染红的“方子肉”、一碗观音土加酱色精心拍就的“烧豆腐”。那些需要出力打墓和抬轿的人,按人头每人发了两个荞面饼子,打一碗水煮萝卜片汤简单对付了两顿。跑事的人和孝子都没有摸筷子,新老亲戚那更是无法招呼用饭。后来,只怕抬轿的时候人力不济,大轿又临时改用人拉铁车。这样,亦不用担心路上大轿不慎落地歇脚犯了祖宗留下的忌讳。
眼下,村上死了人,大队都照例要开个追悼会。谢元良是一个地主分子,实在是没法让全村人寄托哀思,追悼会也就免了,这倒也为主家省了不少事。
后晌,刮过一阵黄毛风,天上飘飘洒洒下了几星小雨。还没等人们抬头,那几丝稀薄的浮云便被漫天大风刮跑了。未几,黄风中飘舞的那些树木枯叶,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元良老汉带着一个农夫的遗憾和半阁城人无尽的惆怅就这么匆匆地上路了。尘世的富有或贫穷、身份的尊贵与卑微,在通往黄泉最后这一段路上,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有的意义。
在村庄里,一个人的死亡,不但会给自己的亲人带来深深的悲痛,而且使活着的人们一次次真切地感到眼前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奈。送葬的人们一个个空着肚子,拖着无力的双脚步履艰难地挪着;即使是那些身心创痛的孝子,一个个亦没有一丝气力去放声号哭;他们像一队幽灵,无声地随着死者向墓地进发……
佑普爷在前边提着灵幡牌幛,不时地撒着为死者引路的纸钱。那些随风飘舞的冥物落在了随行的金童玉女们身上,让正午的长稔塬仿佛一下子进入虚缈的阴曹鬼域之中。
给谢元良送葬的当天,村上又死了一个人。接下来,半阁城好像得到阎罗爷爷集中办公的口信一般,连续死了九个人。如果死的是一些年迈体病者,还不至于引起人们这么大的恐慌。可偏偏这些男人,个个都在四十往上五十郎当的年纪……
抬埋完谢元良那天夜里,六队的蔓菁却被人盗挖了。
这是一块公社挂牌的丰产样板田。去年夏秋两季,老天爷只下过几星毛毛雨,麦子播种下去没长出几棵苗苗,这块油菜地收耱的较早留着底墒,赶上那场适时的零星小雨,居然勉强出齐了苗且抗过了冬春两季的持续干旱。在延绵起伏的长稔塬,这块庄稼让方圆几个村庄的社员在心头都感到了一丝精神慰藉。
眼下,时令已经过了“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的谷雨,再过不了四十天时间就能搭镰收割的油菜,其根部的蔓菁被疯长的青苔耗尽养分,基本不可食用。这块冬春一直有人看护的油菜,到了这个时段已不需看护了。为了苦等天雨之后,不失时机地抢种早秋,六队在组织社员给地边堆肥时,发现油菜地中间竟然在夜里被人挖走了一片蔓菁。由于天旱苗稀,少了不多的几棵庄稼,一下子便露出几块席片大小的疤瘌印。生产队长谢舍娃被人急急喊到地头专门看了情况后,准备当天夜里就继续安排人护青。后晌,大队开会协调各队划拨自留地的事儿,加之村上刚刚抬埋完人,当天晚上又有人跟着咽气了,几件事情一搅和,舍娃便把安排护青的事给搅忘了。一大早起来,他被人喊到地头,几乎被眼前的情景吓瘫在那儿。
近四十亩油菜地,一夜间居然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净土。据他估计,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没有成百人有组织地挖掘,四十亩地一夜间让全部翻腾了一遍几乎是个神话。细看,那活路干得十分细致,连压在小粪堆下的蔓菁也无一幸免。待他清醒过来,便一路叫骂着回到村子。不明白事由的人,还以为是谁挖了他家的祖坟。
进了高家南场,他径直先进了支书的家门。
运喜这阵子正坐在自家院子中间的石桌边和村上的闲汉老詹说着话。舍娃也不打招呼,进门后便扯起嗓子吼道:“高支书,我湿他神龛上的先人板板,真他妈有人缺八辈儿德了!”
运喜知道舍娃遇点事情便会扯起一副叫驴嗓子骂人的秉性,并不以为然地问他:“咋哩,咋哩,叫唤的是谁把你手里馍馍掰了?”
舍娃仍旧气冲冲地说:“还要咋哩?有人毁青哩喀!”
运喜一时还没听清楚事情曲直,依然不为所动地说:“有啥事好好说嘛,遇个毬大的事情咋像吃了炸药,恁冲的!”
舍娃这阵也不着急了,一气儿把昨天下午送粪还见有一地蔓菁、早上起来一个不剩让人把地翻了一遍的事对支书叙说清楚之后,这才气呼呼地说:“要说有几个心眼瞎的挖一笼两笼回去,人心里还不害咋;这几十亩地的庄稼让人毁了,让我咋给社员交代?咱还把这队长当毬当哩。”接着,他十分肯定地说,“这号事情,十有八九是吾家营那一伙畜生干的!”
运喜“哦”了一声,他立即知道事情大了。
为了稳住下舍娃,运喜假装镇静地说:“先别急嘛。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哩,你凭啥说是人家吾家营人干的?这样,你先去公社报个案,在事情还没有眉目之前先不要胡来。一步临近的,国有国法,用不着咱们去和他们费那个口舌……”
舍娃没有回答,推起运喜支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装模作样地便准备出门,运喜知道他这就算是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