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眼下,村庄上也只有谢信仁这个人还会看坟地勾穴口,虽然算不上有名望的阴阳先生,但出了这号抬埋大事,还真是少不了这么个人。尽管公社已经在全社范围内组织过几次“大破迷信,树立新风”的群众运动,那些装神弄鬼的神汉,也被逮去开过几次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不过,山民们大多还固执地传承着上辈传下的一些老规矩。像看院子、勾穴口这类讲究忌讳的事情,不但一时还无法完全被破除,而且涉及的群众面颇广,公社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信仁因了自己那身份,已经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应承这号事情。即使被人请到门上,他都会巧妙地婉言推辞,生怕这些事给自己惹下新麻烦。

又说,谢信仁一大早被人急急地喊起来,一听是元良的事情,他便有些难为。不答应吧,老汉在村上的德行相当好;得罪了这个老汉,也就得罪了全村人。事情他倒是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才觉得自己给自己揽下个瓷器活。没办法,他装做无事一般,怀里揣着他那个破罗盘在沟边瞎转悠,心里却十分矛盾。他有心给老汉把穴口勾在大陵里,又怕事后有人寻他的后账。最终,他决定把自己打量过多次的那块远离谢氏大陵的美穴地给老汉好好勘算一番,即使事后有人为此再提说,他也能把这件事情圆说得滴水不漏。

也就在这时候,元良的本家侄子谢星三慌慌张张传来佑普爷的口信,信仁这才放下心来,立即放弃了自己刚才的盘算,理直气壮地向西嘴子的老陵走去。

这头,佑普爷觉得抬埋的大事情基本就绪,这才向还在那儿暗自伤神的九老婆打问道:“昨晚上,老九还在我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咋一回来就把气咽了?”

一听老爷子盘问正事,她怯怯地赶紧回他话说:“昨天后晌,从食堂只打回来那点糊汤,他眼看着非得让朗娃一个人喝了。十多天,他只吃一点野菜和干蔓菁叶子,一星米面都不沾牙了喀……他说,他那病饿一点不碍事,吃得再多也没用。他……那是害怕把他的小儿子饿死了……半夜犯病那阵子,人是一阵儿清白、一阵儿糊涂。天明时分,我赶紧把几院儿子喊来,等到儿子来到炕前,他躺在那儿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说话还清爽着哩。他给儿子把家事草草交代完,舌头只打了个绊儿,就再也喊不应声……了。”

佑普爷茫然地看着躺在灵床上安然逝去的死者,嘴角稀朗朗的胡须耸动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九……你是饿死的啊。老天爷咋这么不公道,偏偏……把半阁城一个大善人活活饿死了哇?”说完,自顾欷歔不已,一串老泪便顺着眼窝滚了下来。

几个孝子一看上辈老爷这就算是正式哭灵了,在老汉停止欷歔之后,几个孝子齐齐地匍匐在地三拜六叩,以表示对老人家这副真情的深深答谢。

九老婆这时却小声喊着让老爷子随她去小房说个事情。老爷子退出安主的大房进了她家厢房,只见她抖抖索索地取出一串钥匙打开炕柜上那个大展箱,小声招呼老辈子爷说:“老爷,他伯咽气前安顿说,让你老人家把这口箱子的东西亲自过目一下……”

老爷子放下烟袋,站上炕沿扶起箱盖,一眼便看见那个长长的展箱中,整整齐齐压的都是带轴儿字画。他知道,土改没收浮财那阵子,村上抄走了老九大小几十尊镏金铜佛,一齐当成生铜被砸碎后卖给供销社,为村上添置了一些锣鼓响器。遗留下这一箱没用的东西,依然被他藏得严严实实。

元良确实是个细心人。那一卷卷字画,每轴外边都衬着一层上好的徽宣。他随手取出一轴,小心地取下上边的字条,上书“宋人隐山风啸松竹图”字样。待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只见一方不大的糟画,居然盖有大小十几个朱红藏印。他只好又小心翼翼地把画卷了起来,顺手又拿起一个长条花梨木盒,上边也贴着一纸字条——“敦煌莫高窟藏经洞葛丝唐卡观音佚于东瀛于右任耗赤金千两购回又佚民国三十七年甘肃陕西会馆重金收购后藏五泉山石龛”。

他没有再去翻看那些剩下的东西,小心地盖好箱子,神情庄重地问:“老九安顿没安顿他的丧事咋办哩?”

九老婆双眼无助地摇了摇头,在那儿又为没米没面的日子哭天抹泪起来。

佑普爷生气地说:“哭啥?人死了,是他的寿数到了。活人也有活人罪哩,灾年荒月的,死了也就把孽脱了,这倒有啥好难过的!”

九老婆这才小心地说:“以前他倒是说过只怕村上不准他入祖陵的话……还说,把他那副棺材给我留下,用上房那几块陈板给他合上一副薄的……”

佑普爷一听,叹着气说:“唉,他这个人也真是的。依我看,还是让老九把自己置下的棺材住上。有这几院孝子,到时还怕他们给你做不起一副好寿材?临死,他还给世上想这么多做啥?”

说完,他把元良的小儿子星朗隔着窗户喊了过来,指着那口箱子,看着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交代说:“朗娃,你伯念了一肚子文墨,他在世时拾掇的这些字字画画想来都是些有用的东西。按你伯的交代,这东西就不下土了。以后的世事大着哩,或许这些古董还真能派上点用场。记住,不能拉出一卷子去锥写字本子,这些东西都是古人传下来的圣物喀……”星朗懂事地点了点头,老爷子这才放心地出门招呼族人商量后晌抬埋的事去了。

按照长稔塬上的葬仪讲究,一个寿终正寝的人,最少都得在厅房停柩三日以供亲友吊唁。那些德名远播的鸿名人物,其灵柩在厅堂停过七天的亦大有人在。可是,遇上眼前这灾荒年馑,这些规矩已经无法被人们恪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