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长稔塬的人,从来不吃地上跑的狗和水里游的鱼。尽管有一千个传说,他们却只牢牢地记住了祖宗留下的这一条遗训——狗和鱼是忠勇善良的化身。狗不嫌家贫,即使饿死也不会离开养它的穷家去攀附富贵;对于主子,它们从来都不离不弃,忠贞一生。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一眼不眨地守护着满地的庄稼和羊群,恪守着日月和星辰赋予它的天职。河里游的鱼儿,没有四肢、没有羽毛;不会走路、不会飞翔。为了大地给的它那一条性命,它不吃五谷不伤生灵,与世无争地苟活在水底啃食着泥土,甚或终生都不会叫一声!一辈一辈的山里人便与它们有了这个互不相食的约定,从古到今,恪守如一。

佑普爷执刀向狗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把自己推向了不义之路。何况,欢欢这条狗救过这老东西一条命呐。

去年冬天,离矿区较近的二女儿月娥给老汉送了几挑扫来的土煤为他煨火炕。他试着煨了一回,觉得这个东西既省柴火又干净,还不需要人每晚忙活。可是,隔了几天,他因不得窍道煨多了土煤压熄了炕火。天气太冷,他从柴房里抱了把麦草,只顾填进炕洞猛烧一气。谁知道,他家那老房火炕的烟囱一直不利,闹得捂了一屋子炭烟。天明时分,他被炕洞里不时倒出的煤烟熏倒在炕头。好在农家厢房的门窗都有糊纸的漏风菱格,多多少少还能透进来些许空气。要不,说不定真会闹出场人命来。十分了解主人久有黎明即起习惯的欢欢,发现老爷子吃早饭时还没起床,便急得在院子直打转。后来,它干脆跳到炕上咬住主人的被子乱撕一气。看见老爷子躺在那儿仍然没一丝儿动静,狗像发了疯一样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地狂吠,终于招来邻居救起了主人……

在狼就是狼、狗就是狗,从来还没有“狼狗”这一说的长稔塬,老爷子养的这条狗十足是一头狼,但绝对却像一条狗。

山民都信一个缘字。巧遇是缘,躲不过也是缘。老佑普养的每一条狗都和他有缘。老汉喝了大半辈子罐罐茶,养了大半辈子细狗,在巷院中端得起架势讲得起排场,即使在周边村子提起他的大名也几乎无人不晓。最让人崇敬的是,他老人家一般不喝香片,一壶老叶子不熬得汤水起线他万万是不会滗的。自打他二十啷当因自己那条狗引出一场命案,最后不得不逃出村庄在黄河上为地下党跑羊皮筏子那时起,他家炕几上架的那个刻着龙纹的紫铜火盆从此便没有断过木炭火。无论冬夏,图的就是那一口热乎劲儿。于是,在一年的四季里,老爷子的闲空似乎都用在拿着一把笨镰钩干柴这件事上。

开年二三月间,长稔塬上的树木就开始发青。前年春上的一天,老爷子在村外那处叫做沟沿豁的地方随意瞭望了一番,远远地看见阴坡上有人砍走一棵枯柏,地上四处丢弃有许多的枝干。他便盘算了路线绕了下去,很快拣了一大抱树枝。他只顾捡拾,打成捆儿后这才知道,一个人根本无法将那个大大的柴捆子抡上肩头。加之坡陡路窄,即使能闹上肩头,能不能驮上沟坡也还是个问题。于是,他便手搭凉棚朝沟上“嗷嗷”地喊了一阵子。那阵子,天色正午,人们已经回家吃饭,他可着劲儿号叫了一大阵子,最终也没喊下来一个帮忙的鬼影影。却不料,他那几近于狼嗥的呐喊声,却从乱草蒿中招出一只小“狗”来!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生命,他站在那儿倒是有意识地寻思过一阵儿。狗娃儿都这么大了,是谁有那么多闲工夫舍近求远把它丢弃在这儿,而不是扔在城后头或东沟那个土崖下呢?当然,这一切也没有必要去认真理会,一切都是天意。再说,还有一捆硬柴呢。可是,当他终于费了好大的劲儿将柴捆扶上一个小土坎,好不容易将柴捆抡上肩膀站直了身子将要挪步的时候,身后的小家伙居然“呜呜”地冲着他叫了两声。老爷子立即又停下了脚步,他觉得小家伙那叫声里充满着商量,似乎还夹杂着点儿哀求,况且这荒沟里也只有他和它。这时,他只好又重新放下柴捆,试着招呼小东西过来。小狗像见到主人似的跑过来又亲又舔,小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这就是缘。

哪知晓,老汉将这个小孽障带回家来的当天夜里,便给村上招来一只母狼。那狼前夜里趴在东城墙头那个豁口上疯嗥了几个时辰,闹得全村人心惶惶,家家顶门关窗,直到天明时分,它终于叼走了巷院土圈里一只壳郎猪。按说,猪那么大的东西,一只狼叼是叼不走的。不过,见过“山郎赶猪”的人都知道,狼是比人还狡黠的动物。它只需咬住猪的耳朵,用铁扫把一样的尾巴一阵猛扇,猪的屁股被打得生疼,只好俯首帖耳地跟着它一路哼哼着走。

清晨,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究竟是谁招惹了“山郎”而使其动怒进村做害?只有老爷子心里明白,可能是自己拾柴火时误捡了“山郎”家的崽子!

他赶紧回到家里,仔细地把自己捡来的小孽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终于从它那一双犀利的小眼睛上还是看出来了个大概,这阿物很可能是一只小狼崽子!他立即想到,只要这小孽畜在家里待着,那母狼当晚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招来公狼做更大的报复。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便悄悄地背过人把狼崽子用粪筐送到沟沿豁那个经常有狼出没的地方。当夜,他家相安无事,全村亦无狼害。谁又想得到,第二天一大早,被他送出村的小家伙又沿路跑回他家来了。他万万不敢造次,又把这孽障当小先人似的收留下来。就这样,一老一小白天短聚夜里暂别,一直折腾了十多天,小家伙干脆赖着不走了。说也奇怪,此后母狼也不再来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