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里人自古对狼多有恭敬,以至于都不得直呼其名。他只好把这事偷偷压在自己心里,从未给人学说过。说奇也奇,这个被他起名叫做“欢欢”的小东西,长大后渐渐变成了一条温顺的狗。每天清晨,只要老爷子在厢房里咳嗽一声,它便飞快地跑进屋内帮着叼鞋捋袜子,殷勤得像个小丫鬟。主人去出恭,它便随之跑出院门不离左右地厮跟一程。

今年春上,欢欢已经生了头窝崽。

村庄里眼下好赖已经没有几条狗了,老爷子并没有及时地把小母狗分拣出去扔掉,他想让它们都好好地活下来。这样一来,使得一窝小崽子趵着四蹄儿满院子颠了,还整天吊在狗妈妈的乳头上打秋千,嘬得欢欢白天都不敢在院子里立站。它浑身上下亦显得十分枯萎,根本没办法恢复皮毛。大伏天里,背上还紧贴着一绺棉絮一样的绣毛一直褪不下来,跑过来身子轻得活像随风飘起的一张黄表。

眼下,小家伙已经能出窝抱养了,村里人却都不来捉。倒不是他家这一窝狗崽品系不纯使得狗户们不屑,皆因眼下人民公社的政策已经明令禁止社员私养大小家畜了。农具归了生产大队,牛羊交给了集体放养;粮食送进食堂,饭锅砸铁抵了任务。整个村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家只剩一床破铺盖已经无须狗们看护。社员们白天一起去集体大田参加劳动,夜里围坐在祠堂参加扫盲识字,亦不需要待到冬天再去体味那集体狩猎的盛大场面。狗们也似乎业已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整天在村庄上无趣地游走。

可是,这种悠闲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为了省点泔水去喂猪,公社组织的打狗队已经多次进村。半阁城无论身价多么金贵的猎兔犬都被打杀一空,链绳也没给主家留下一条。只是,这伙人到了老爷子的门上,因了狗主的声名,他们招惹不起,尽管次次扬言非得要把他的狗打死剥皮不可,但每每也只能无趣地打道回府。欢欢是半阁城存活下来的唯一的一条狗。在求偶的季节里,不知它在哪架沟里觅得野豺为伍,又生下这群孽障……

眼下,集体食堂的伙食在度过开初那几天大吃海喝的日子之后,业已无法供应正常的饭食。开始还能以苦苣菜、榆树皮来补充食粮,不久,这些东西亦渐渐变成了稀罕食物。社员一个个饿得拄着锄把才可勉强走路下地,狗的处境那更不用提说了。不过,按照流传在狗户中间的说法,狗生来身上附有七条性命。即使一只被饿得快要死去的狗,只要在星高月朗的夜晚趴在地上默默地向上苍祷告,老天爷都会给它即时发拨来另一条命,隔天它依然会起死回生。不过,有好几回了,老爷子发觉蹲在地上的欢欢望着他的脸,居然流着人一样的祈求的眼泪。

然而,凭着杀狗这一件事情,就把老汉划归于黑心人之列,也实在是有失偏颇。老爷子这辈子除了好那一口滚烫的酽茶,剩下来便是爱狗。他对狗的那份痴情,几乎胜过爱自己的性命。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汉这一生和另一条狗的故事,也曾经震惊过整个洽川县。

他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为自己抱养过一条草黄细犬。在久有逐犬撵兔为乐事的长稔塬,狗户和他们的狗,在这辽阔蛮荒的黄河滩上一年一度都在和那些不死的祖先魂灵共同演绎着一出出祭祀天地的大礼。无论你是个糙脸脚户还是个官府职员,荣辱全系在一条狗的身上。小伙子那条草黄犬名气也太大了——“嘴尖耳长尾似剑,四个蹄子像盘蒜”。其训练有素的端庄姿态不但有目共睹,猎兔的技巧更是远播三县。那精湛到家的“挑、扑、咬”的三大绝招,让他一个小屁孩儿稳稳做了三年“狗司令”。为此,小伙子还迎娶了西县老狗户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

一条疾驰中的狗,能将腾空返跳着去抓狗眼的狡兔用嘴挑翻,同时,还能扭动腰身发力上扑,不等兔子第二次调整好姿态,在其落地时的一瞬间置它于死地,这样的狗才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绝世难得。长稔塬上的兔们,几千年来被人犬追撵得已经不是一只温顺的兔子了,它们在求生的进化中,已渐渐异化成一只只狡兽。每每一场血肉相搏下来,狗群中不乏有许多跛腿、瞎眼、烂脸皮的狗,有些猎狗的肚皮被兔子蹬得流出肠子的事情亦不鲜见。为了拥有一条名犬,旧社会那些大户人家在雇伙计的条件中,专意有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那就是必须得会养细狗。

那是一个腊月间的天气,洽川县党部书记兼县长周弘在一次亲民猎兔时,看上了谢佑普的那条狗。事后,他曾私下托人掏钱来买。据说银子已经出到了一匹马的价钱,年轻人气盛,他却丢给人家一句硬话:“牲口是不能出口言卖的!”不日,县政府以逃避兵役的罪名,一绳把他捆进了县大衙。谢佑普是独子,按照民国二丁抽一的法令,他并没有逃避兵役的前提。可是,因为“卖壮丁”的事情,他居然被涉嫌了。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捻钉。在长稔塬上,每年丁捐派下来的时候,大户人家只需出点粮食,让穷苦百姓的子弟冒名顶替着卖一次性命。这个营生,居然久成职业。谢佑普为了全家度饥荒,三年中卖过两次壮丁,两次他都利索地逃回家门。当时,关中道上那些各路诸侯率领的各色队伍你来我往,这件事情根本无人追究,地方政府那些走马灯般轮换坐衙门的官员亦不会无事找事地去主动过问这些事情。可是,县大衙那次传出话来,不出三百大洋的保金,人是不能出牢的!眼看年关将近,一个大活人被关在县大衙,都知道人家这是冲着他家那条草黄狗来的。家里人当晚把狗牵进县大衙“卖”掉,人便无事一般放回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