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稔塬上,只要提说起祈雨这件事情,就不得不提说一下半阁城西门外的这口井。村里奇特的祈雨仪式,早先也曾经是惊动州府道的重大事件。
据说,有一年,真龙天子刘彻云游四海途经半阁城村头,在西门外这个井坊正要歇脚,却遇到一位面君不跪、而自顾在井中取水的鹤发老叟。皇上居然被老者那种恬静和从容所感动,便驻足观看起来。长稔塬上的水井大约都深在四十丈开外,一盘井索的重量也在百十多斤。取水时,至少需要四个壮汉一齐用力,加上抻索的一个人出力,才能绞动那磨盘大的井轱辘。绞一桶水上来,真比淘一桶金还难。只见这位老者白发垂肩、骨瘦如柴,居然独自一人劳作,这倒引起了武帝的极大兴致。细观井口,并未拴系井索,老叟却煞有介事地从井口接出一木桶的井水。皇上不免感到惊诧,心中顿生疑窦。在朝中,他早就耳闻北地蛮夷中蛰有术士,时常剪了驴皮做成人马,用线绳操纵着木偶与官家叫阵,且这些纸马、偶人每每却都打得皇家御林军丢盔弃甲!今日亲眼目睹这一切,他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便想闹个明白。他尽量收敛住天子应有的威仪,不过还是流露出了那副君临天下的龙种口吻,威严地说:“尔嗟,何方妖士,竟敢在我汉家地界设蛊弄法,还不快快受死!”老者并不怯惧,自顾低头劳作,头也不抬地应道:“客官,此言差矣。上下三千年,贫道从未耳闻地分秦汉;煌煌大世界,吾身只观悬天日月!”武帝受到奚落,立时龙颜震怒,取出自己腰上挂着的那根马鞭朝井口一指。说也奇怪,井中霎时便有雷声隆隆滚动,井口亦有青烟霭霭升腾;未几,一条青龙从井口蜿蜒而出,直冲云霄。继而,只见青龙在空中盘旋回头,向武帝三叩其首,便向梁山方向飞走了。接着,井口陡然喷出丈余水柱,眨眼之间,半阁城便恍然如蓬莱仙境,桃花红,杏花白,田间小路牧笛袅袅,庙宇道观鼓乐喧升……
此刻,老叟看见青龙飞走,井水自溢,天地之间霎时换了新颜,自顾鼓掌唱喏——“噫嘻,化日光天兮,东风入律;泣麟悲凤兮,康衢之谣……”歌罢,这才正冠伏地叩拜,三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帝正在那儿暗自得意,猛然瞧见老叟伏地朝拜,便老不高兴地问道:“长老何必行此大礼,儒生只是略施手段而已;这里除过你我,何来万岁之人?”老叟并不抬头,依然俯首伏地答曰:“启禀皇上,此龙蛰伏井中已有千年,渭北水线尽数被其霸占;田野十年九旱,天下苍生涂炭;小民在此栖住三千余岁,今日方见治世明君,焉有不拜之理乎?”听到此言,武帝恍然大悟,眼前这一老叟纵然妖术附身,却不及他真龙天子的一条马鞭。想想刚才所受冷遇,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见他马鞭回指,那汹涌之水立时又退回井中,眨眼间,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刚才那一片海市蜃楼骤然消失,昔日旧景依然复现。老叟慢慢站直身子,望天长叹一声,陡然对着黄土啐了一口,十分愤怒地喝骂道:“刘家小儿,你今世君王、来世猪狗,苍天会让你驴湿的死在马蹄之下!”说完便隐身归附。武帝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一株井旁古柳。
也就这么一眨眼工夫,时光飞逝,斗转星移,长稔塬已是饿殍遍野、半城空巷了。一地满脸土灰的百姓揭竿而起,面向长安自发地列成一队攻城的农民义军……看到浩浩荡荡的造反子民遮天蔽日蜂拥而至,武帝惊骇不已,立即下马宣抚,并提笔在井坊墙壁留下一条御旨——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庶民百姓 不可轻侮 覆舟载舟 衣
食父母也 朕准半阁城岁岁年年登临梁山取水济民 四海龙王
届时应予兴风作浪 钦此
这就是一直流传在长稔塬上那个“井溢”的故事。
说也奇怪,只要遇上天干地焦,半阁城的人马出动,屡屡都会感动上苍即时降下那救命的雨水。当然,天上人间,大同小异,成了仙的武帝爷不免时有离宫出游,那些文武百官便疏于值班考勤,日日酒肉,夜夜笙歌;即使轮到当值,也尽兴聚集在一起谈论升官发财之道;要么就喧哗打盹,说东论西,任凭一地子民跪在地上号啕救命,他们却充耳不闻。当山民们烧完纸银,却不见上苍有所响应,他们便怒气冲天地上山推倒泥胎神像,甚至纵火焚烧庙堂!直到闹出此等危害社稷的大事端,武帝爷爷这才不得不草草结束异地观摩的行程赶紧回宫,立即整肃天庭那一拨儿司水衙门。然后,或大或小都得在错过节令后补降一次雨。只要大大小小落一场雨,百姓们立即也就尽释前嫌,赶紧上山去向武帝爷“打旱复”,并扶正神像,唱戏焚香,欢欣鼓舞地回家抢收抢种去了。在风调雨顺的年份,他们甘愿忍受沉重的税赋,再为武帝老人家修盖庙堂、重塑金身。如此往复,武帝庙越修越高,山路屡屡拓宽铺石,梁山也因之香火鼎盛、僧尼云集。不说远话,在前清乃止民国,历任七品县令或衙门大员赴任,都一一祭拜过半阁城的老井坊。他们走时拿的多是村民们绣的祝颂金匾和精心酿制的酒浆,留下的却是一些被称做“墨宝”的宣纸题字。因各类朝廷命官走马灯般频频更换,此类物件日积月累便多得根本无法一一珍藏,祠堂的管事只好分发给奶娃娃的人家做了揩屁股的软纸……于是,半阁城再穷的人家,正屋里都悬挂着一幅古旧的中堂!
……
祈雨队伍每次照例都是从老井坊出发的。
半阁城四百多个精壮男人,脸上全抹了锅底的煤黑,浑身赤条条只在羞处缠了一小撮打卷儿的柳枝后,便齐刷刷地跪倒在井坊门前。佑普爷上了香烛,照着贴在石碑上的奏表老泪纵横地念道——
启禀武帝,大劫忽至,旱魃又现,凡尘告急!
天无雨泽,地不滋生,连年荒歉,饥馑荐臻;夏秋
食槐叶而槐叶有几,冬春剥榆皮而榆皮无多;村落
饿殍无力送葬,路途乞丐肆意倒卧;长者哀哀欲哭
无泪,幼者戚戚皮不包骨;盖不第野无青草室如悬
磬;斯未见赤地绵延众生号啕!吾等竖子,斗胆代
民祈求武帝兴云致雨;苦求上苍,体恤生灵赦其罪
孽跳出火海;所供祭祀,倾其所有非草即木;来年
收割,再献三牲重塑金身!
夫不能致雨,民等无可如何?若能致雨而故屯
其膏,是为不仁;冥居水府,虽祷不闻,是为不灵!
不灵不仁,而受天子之爵,享天子之祭,而不泽天
子之万民,与淫祀何殊!
祭文一毕,老爷子便放声号啕大哭。跪在井坊外边的青壮男人一齐仰天嘶喊道——“一炷香、三礼拜,不给雨、不起来;若无信、拆庙台,赐甘霖、献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