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声如猛兽嚎天的轰鸣,震得井坊顶上那老瓦缝刷刷地直掉土渣。三声起身炮响过,鼓手便敲起了出征鼓。一十八面牛皮鼓一齐擂动,震得人心都快要蹦了出来。出了村,唢呐便换上了苦调调,哀哀地回旋在尘土飞扬的沟沟峁峁之间……
从未经见过此等场面的詹木林,居然激动地跟着流了许多泪水。在大伙的簇拥下,他背着儿子也随着人群荡起的黄尘出了村。小家伙的头发被扎成一撮朝天鬃,脖颈上挂着一只黑陶瓶子,身上光溜溜只穿一条“蛤蟆皮儿”,被高高地架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家伙已被事先交代过了,他要守护的那只黑陶瓶子很是重要,将来从山上取下的山泉能不能平安地、一滴不洒地背回村庄,最终倾入涝池,决定着这次祈雨的成败……在上山去的路上,祈雨人群将一如既往地受到沿路村庄的礼遇。只是,在返回的路上,一群如疯如魔的裸奔人群却都是疯跑着过村走镇的,只怕被强行挡雨的人们抢去水瓶,护法和强盗常常扭打得血头烂面……
妇女们是严禁参与整个祈雨仪程的。在男人们走出村口、直到将背水娃携带的神水倾入干枯的涝池之前的两天两夜时间里,她们只能做着属于女人们娱神的事儿。上了年纪的妇人和失去丈夫的寡妇,不约而同地拿着家里扫案板和面瓮瓮的糜秆笤帚,跪在村里涝池中那铺满旧石磨、旧碾盘的迎水坡处扫上扫下。那些被他们扫起的细土,都被仔细地一铲铲放入罗面的罗子,再一点点筛着。妇女们用她们由衷的虔诚向不睁眼的上苍苦苦哀求着……
当月亮娘娘向人间撒下第一绺银辉时,各家小院的小姑娘们便自发地组织起来,跪拜在已烧结的炭渣坨上,用惨不忍睹的自虐感动着上苍;随后,她们又排起长长的队伍,挨门齐户掏着全村院门的出水道。当一双双膝盖跪下去时,一声声如诉如泣的祈祷也随即在村庄里弥漫——“老天爷爷下场雨吧,您再不怜惜,娃娃们就要饿死啦……”
村庄里没了男人,这些由妇孺自发组织的娱神行为愈发显得诡秘而神圣。
运喜的老娘是村里最年长的老太太。她那一头苍白的银丝已无法遮掩那红红的头皮,岁月的风霜已使当年那个“盖八村”的姣好美妇变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妪。她的脸上那些曲线完美的褶子,像一朵朵纵横交错的涟漪,记载着一缕缕光阴遗留的淡淡痕迹。那一双枯干的眼睛已没了水气,却依然放射着慈善的光芒;两只扎着环眼的耳垂上,悬挂着她当姑娘时那副精致的银耳环;没了门齿的嘴,已深深地陷进瘦骨嶙峋的脸庞。她跪倒在涝池的迎水坡上,带领一群老太太苦苦地祈求着上苍……
七月酷暑,暴晒后的石板能烙熟饼子。老人们就那么虔诚地跪拜着,直等到一个个不省人事,才被一群女人七手八脚地扶了回去。
在接着到来的第二个白昼,村庄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和夏日极不和谐的寂静之中,只有“知了”虫在树上像吸不出奶汁的孩子一样扯着嗓子“饥了饥了”地叫唤着。一些承受不住这种气氛的女人,想着家里那没米、没面、没水、没炭的光景禁不住哀哀地哭出了声。她们都知道,又都没有说出口来,武帝爷爷并不是每次都会顺应半阁城人的祈求。如果头伏再不落雨,这个已经接续了三个年头的大年馑真真就要饿死一层人了!从日照三竿到夕阳西下,全村的妇女轮番在自家的院子里跪着,谁也没敢抬头看一眼天上那轮吐着烈焰的白日。
男人两个夜晚都赶回不来,第一个晚上他们要在山上的庙堂里和武帝爷说一个晚上的贴己话。一身臭汗的庄户汉子,一双双大脚就伸在神殿的香案上。屁味、烟味、尿臊味儿熏得那些泥胎神像也直想皱眉头。几年中,也只有这一夜,人神方可不分尊贵与卑微,同在一个屋檐下,秉烛话日月,举杯论乾坤……
天色渐渐暗了,村西那片柏树林里飞回了一群红嘴乌鸦。月亮只露出浅浅的细弯,早现的星斗像银豆般闪烁着诡秘的眼睛。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地上没有一缕儿风。村庄里少了嗡嗡的纺车声和孩子们的嬉闹,便像鬼域一般使人惊恐。一只孤独的老猫在高高的城墙上走过,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那使人惊悸的声音久久地敲击着各家的窗棂纸,女人们的心立即就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六神无主。远处,鸱鸮在村头坟园那石碑上嘎嘎地怪笑,夜蝙蝠无声地在巷道里飞梭。静静的夜色中,女人怀里的孩子都紧紧地搂住了妈妈的脖颈。不知哪家的孩子先哭出了一声,又被母亲那干瘪的乳头堵住了嘴。孩子那被压抑着的呜咽,为阴森森的静夜陡然又增添了许多凄凉。
没有了男人的村庄,就像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死寂。